【日本文史漫笔440】德川家定：黑船压海惊幕府，病躯承印困将军

江户城的夏夜，潮声自浦贺传来，压在德川幕府的瓦檐与走廊。嘉永六年（1853年）七月，美海军司令马修·佩里率四艘军舰——“黑船”抵近浦贺，浓烟与铁炮像阴影般笼罩整个德川政权。就在这惊惶之际，第十二代将军家庆薨逝，继任者是体弱多病的第十三代将军德川家定（1824—1858年）。他的在位短短5年，却恰恰是日本近世与近代的分水岭。

病躯中的将军登基

德川家定生于文政七年（1824年），为德川家庆之子。幼时体弱，天保年间的史料记载他“素不喜学，性情懦弱”，又有“病体”的传闻。甚至后世有“癫痫”“痴愚”之说，然多为讹传或政敌贬斥。嘉永六年（1853年），父亲德川家庆在“黑船”压境之夏殁世，年仅30岁的家定仓促继位。彼时的江户政局已是风声鹤唳：外患骤至，内政积弱，财用捉襟见肘，旗本与大名之间党争四起，士民则在街头交头接耳。家定以病体承巨局，注定成为“动荡之幕”的承载者。

开国条约与屈辱的开端

嘉永七年（1854年），佩里再度率舰而来，幕府在震动中不得不与之签订《日美和亲条约》（又称《神奈川条约》）。条约内容虽止于开放下田、箱馆两港，允补给水薪，设领事，但这已是日本自锁国以来第一次对外通商的正式条约。翌年，俄、英、荷诸国相继仿效而来，日本在短短数年间先后签下多份“不平等条约”。幕府一贯的“闭关自守”方针，就在家定治下被迫终结。

这些条约在外交上的屈辱，直接动摇了幕府威望。江户城内外，批评之声蜂起：尊王攘夷派指斥“开国卖国”，公武合体派则主张借朝廷威信挽救局面，佐幕派则主张权宜之计以图缓冲。家定本人虽无力主政，但所有的矛盾与责难，皆压在他的年号与印绶之下。

政争的漩涡：一桥对南纪

条约之后，幕府更大的裂痕显现在继嗣问题。家定因体弱无嗣，继承人选成为权力斗争的核心。南纪派拥护纪伊藩主德川庆福（后来的十四代将军家茂），背后是大奥与彦根藩井伊直弼；一桥派则推举一桥庆喜（后来的德川庆喜），有会津藩松平容保、水户藩德川齐昭、老中阿部正弘等支持。继嗣之争并非单纯家事，而关乎幕政走向：是继续重用大藩，还是提携贤能？是保守闭锁，还是面对世界？家定夹在两派之间，举棋不定。

这场权力角逐，与其说是“家定的犹疑”，不如说是幕府结构性困境的显影：当黑船逼近，旧有的“将军权威—大名效忠”的纽带已然松动，新的国家路向却无人能定。家定的病弱，只让这种动荡更为剧烈。

改革与人物：阿部正弘与堀田正睦

尽管德川家定不能亲理庶务，但其治下仍有能臣奋力。老中首座阿部正弘（1819—1857年）是其中关键人物。他在1853年黑船到来之际主导谘议大名与朝廷，打破幕府一贯的“独裁”习惯；此举虽显无力，但也开启了近世末期“公武合体”的先声。阿部力主整备海防，购置西洋火器，设长崎海军传习所，延聘荷兰教官，派遣藩士赴长崎习学。短短数年间，幕府第一次在制度上正视“西学”与“洋务”。

阿部正弘卒后，继任老中首座堀田正睦也试图维持平衡，力求在对外条约与内政稳定之间求解。但幕府信誉已然崩坏，藩镇各行其是，尊王与攘夷之声渐成风潮，中央集权的威望难再。家定如同一只被时代海潮裹挟的舟，身体羸弱，目光模糊，却被推到风暴中央。

人物侧影：病弱与婚姻

史书对家定的记载，多以“痴愚”、“病体”之类的词语，这背后固然有夸张与政争的阴影。他体质羸弱，不擅政务，常隐居大奥，生活简陋。为固幕府—朝廷关系，安政二年（1855年），孝明天皇之妹和宫亲子内亲王拟议下嫁将军家定，但因家定病势日重而未果，后转而嫁其继嗣家茂。家定虽不见“治世之功”，却以其脆弱的身影，成为幕府与朝廷政治联姻的枢纽。

安政五年（1858年），德川家定病逝，年仅34岁。在位5年，未尝真正主政，却见证幕府从“锁国”终结到“不平等条约”开端，从集权体制到权威动摇。他的继任者是十四代将军德川家茂，随后便是幕末的狂涛。家定的死，恰逢安政大狱的前夜，井伊直弼上台，掀起血雨腥风。可以说，家定是幕府“安政动荡”的开端之君。

历史的评语

如何看待德川家定？若以功业衡量，他几乎一无所立；若以过失衡量，他也无力主导。家定之“无为”，正折射出幕府的结构性危机：一个已在两百五十年间维持的秩序，面对外部冲击时失去了决断的中枢。

然而，德川家定并非无声。他的病弱、他的犹疑、他的短命，恰恰成了幕府最真实的隐喻：一副体制在盛世余辉中日渐羸弱，对外不能御侮，对内不能整饬。家定的身影，仿佛整个德川政权的病躯缩影——外观华美，骨骼空虚，风雨一来，摇摇欲坠。

黑船驶入浦贺的炮声，至今仍是日本近代史的起点。而站在那扇大门前的将军，却是一个多病的青年——德川家定。他的眼光或许昏暗，但他所经历的5年，将整个江户幕府从闭锁推向开国，从秩序推向动荡。他是风暴中最脆弱的将军，也是风暴之门必然的守门人。（2025年8月29日写于日本东京“乐丰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