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游中国】湖北蕲春李时珍纪念馆怀思漫行

6月13日晨雾尚未完全散尽,我们便驱车前往湖北蕲州古镇。只见车窗外远处雨湖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恍惚间仿佛看见那位背着竹篓的老者,正踏着露水走向龙峰山的狻猊洞。四百年前,他在此处寻访蕲蛇的踪迹。而今,我循着他的足迹,叩响了李时珍纪念馆的朱漆大门。

甫入馆区,迎面撞见一座四贤牌坊。九米高的红砂石坊额上,“六朝文献”与“两镇干城”的鎏金大字在晨光中流转,仿佛在诉说李氏家族四代人的风骨。穿过牌坊,本草碑廊如展开的古籍长卷,九十六块黑大理石碑镌刻着《本草纲目》的草木图谱。我试着用指尖轻轻抚过石碑上“龙头虎口,黑质白花”的蕲蛇纹样,忽觉石面沁出丝丝凉意——这凉意里,是否还残留着李时珍当年在龙峰山巅触碰蛇身的温度?

碑廊转角处,一组明代医药器具复原陈列令人驻足。青铜药碾泛着幽光,碾槽内还残留着模拟的草药碎屑;鎏金药秤的秤杆纤细如丝,秤盘上摆着微型砝码,秤星竟以珍珠镶嵌。最精巧的是那套错金银药匙,匙柄雕成灵芝形状,匙口薄如蝉翼,让人想起《本草纲目》中“制药贵在精纯”的箴言。

步入纪念展厅,青铜香炉腾起蕲艾的轻烟。玻璃展柜里,不同版本的《本草纲目》层层叠叠,最古朴的业堂本泛着茶渍般的黄,书页间夹着干枯的曼陀罗花瓣;最现代的线装本仍散发油墨香,扉页印着二维码,扫码即可聆听专家解读药方。忽然瞥见一册手抄本,蝇头小楷间夹着干枯的艾叶,墨香与药香交织,恍若看见李时珍在雨湖畔的草庐中,就着月光誊写药方的剪影。

展厅中央的全息剧场正在重现《本草纲目》成书场景。光影交织中,李时珍伏案疾书的身影忽明忽暗,案头堆满竹简与药材标本。当投影切换到“水部”章节时,展柜中的明代水瓮突然泛起涟漪,虚拟的雨水从瓮口倾泻而下,在地面汇成《本草纲目》中记载的“半天河”“节气水”等三十六种水的图谱。孩子们伸手触碰光影中的水滴,竟真的感受到凉意沁入指尖。

在“采药工具”展区,一组等比复原的明代采药装备令人惊叹。牛皮药囊上绣着八卦纹样,囊中分装着银针、药锄、罗盘;竹制药篓的背带缠绕着苎麻绳,绳结处系着避蛇的雄黄香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柄玄铁药锄,锄头刻着“踏遍青山”四字,锄柄磨损处露出深褐色的包浆,仿佛还沾着四百年前的泥土。

穿过药物馆的雕花月洞门,百草药园的芬芳扑面而来。六千平米的园圃里,薄荷在风中摇曳,金银花攀着竹架绽放,最惹眼的当属那片蕲艾田。艾草叶片肥厚,叶背白霜如雪,正是《本草纲目》所载“七月采叶,阴干捣末”的上品。蹲身轻嗅,清苦的香气直冲脑门,恍惚看见李时珍带着弟子,在艾田里俯身采收的身影。

我们拾级而上,李时珍墓园静卧在凤凰山麓。青石牌坊上郭沫若题写的“医中之圣”四个大字,在暮色中愈发苍劲。穿过六角纪念亭,大理石纪念碑前的荷花池泛着粼粼波光。碑后墓冢青草萋萋,碑前香炉青烟袅袅,几位老者正在虔诚叩拜。

在墓园东侧的“医案长廊”,明代医案手稿的仿制品沿墙陈列。泛黄的宣纸上,朱砂批注与墨迹交织,某页医案中竟夹着半片风干的橘皮,与《本草纲目》“橘皮入药,陈久者良”的记载遥相呼应。长廊尽头,智能屏可查询李时珍亲诊的108例疑难杂症,指尖轻触病例编号,全息投影便重现当年的问诊场景。

忽闻身后传来童声:“爷爷,李时珍爷爷真的尝过那么多药吗?”转身见一老一少驻足碑前,老人抚须笑道:“他尝曼陀罗醉倒三日,尝断肠草吐血七升,就为记下‘味苦寒,有大毒’。”孩童瞪大眼睛:“那他不怕死吗?”老人指向墓碑:“你看这‘医圣’二字,便是用命换来的。”这时,飞鸟掠过墓园,把这番对话带向远方。

在“药膳文化展”,我看到明代食盒中的药膳模型栩栩如生:天麻炖鸡的汤盅冒着热气,枸杞蒸糕上点缀着金箔,最精致的是那道“莲子百合羹”,瓷碗边缘雕着《本草纲目》的莲子图谱。展柜中陈列着李时珍手书的《饮食谱》残卷,泛黄的纸页上,蝇头小楷记录着“食养之道,贵在时序”的养生智慧。

观展后漫步。湖风送来艾草香,忽觉这方水土的灵气,原都藏在李时珍的笔墨间。他尝百草、著医书、济苍生,最终将自己化作一株药草,在蕲春的山水间生生不息。我忽然懂得:所谓“医圣”,不过是将毕生心血熬成汤药,喂给这片土地的赤子。而今这汤药已化作文化基因,流淌在每个中国人的血脉里——那些碑廊里的草木诗行、展柜中的时光琥珀、药园里的芬芳秘境,皆是“医圣”留给后世的永恒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