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中华街的新华人

横浜中华街是日本最有名的中华街,拥有140年的历史。新中国改革开放后第一批新华侨插足此地不过30年。30年弹指一挥间,他从一个洗碗的临时工成了这黄金地段拥有4家店铺的大老板。他开办的中华菜馆、中华物产店在繁华的关公街头有,街当中有,街尾也有,怪不得有人说他可以控制这条街的物价呢。其实,要论富豪,中华街为数不少,但多是继承父业者,而白手起家成此大业的新华侨,他堪称第一名。

他就是隆泰商行的竹本清。他的中国名字叫崔清羽,是我们共和国的同龄人。

 中日混血儿之最痛

二月的横浜,春寒料峭。“冷冻水饺事件”给中国食品业带来了一股寒流。寒流袭击中华街,历来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晃动着稀稀拉拉的客人。崔清羽把眼镜擦了又擦——中华街上戴眼镜的老板,记者只见到他这一个。

“严峻关头,从我做起。”崔清羽马上召集职工大会宣布对策:实行“特价月”,降低价格,提高质量。随即,“京华楼”琳琅满目的食品窗前,特别是在那盘饺子上,贴出了“安民告示”:本店一律购买日本原产料,专人手擀饺子皮……

客人们笑着走进饭店。这家四川料理又红火起来。毕竟来者不怕辣,怕辣者不来。原汁原味,投我所好。崔清羽的办店方针是为喜欢者服务。

崔清羽并非四川人,为什么办四川餐馆?

当年,崔清羽用皮尺把中华街从头到尾丈量了一遍(除了日本国土局的土地丈量员,他是唯一一个在中华街丈量土地的人)。一步一步,就像当年红卫兵步行串联上北京一样,踏踏实实地把沿路风景看了个够。不过,中华街太小了,方圆百里,被东西南北的牌楼包围。而四周都是政府部门的楼群,没有向外扩展的机会。中华街的生意只能把“内功”做足。中华街关起门来是华侨的世界,打开门来要迎接四方来客。老华侨已经打下江山,新华侨不能只守不变。那么,从哪里变起呢?

崔清羽的双眼透过镜片闪着智慧的光:“就从菜谱变起。选传统菜之外的四川菜。都说日本人不吃辣,但当今日本的年轻人追求刺激,不吃则已,一吃则欲罢不能。而中国的四川料理则不断有新菜谱诞生。”于是,崔清羽经常往成都跑,把好菜谱搬到中华街,把好厨师请到中华街。于是,横浜“京华楼”顾客盈门,喜辣者一往情深。

辣流亦能抗寒流。崔清羽对记者说:“我希望中日两国能够相互信任,我最怕中日之间闹不愉快,因为我的血液里是半中半日……”

崔清羽是中日混血儿?

小城故事多

崔清羽的“原风景”——记忆中最早的风景是内蒙古的小城镇:厚厚的城墙,城墙上画满白圈圈。

“为什么画白圈圈呢?”他问。

妈妈说:“狼怕被套住就不敢来了。”

原来,城墙晚上关门,不但是怕土匪,还有怕狼的因素。当然,崔清羽说而今回到家乡已经找不到狼了!

崔清羽总记得那城门开关时厚重的声响,尤其冰渣被压碎时吱吱的惨叫声。这声音一直伴随着他走出国门……

记忆中最美的是早晨爬上墙头,拉长脖子等卖切糕的独轮车推来红枣黄米糕,香喷喷的好吃极了。

日本人类学家说“原风景”将影响人的一生,看来真是如此。

崔清羽,1949年9月27日生于锦州,后即随父母逃往大西北——当时美其名曰做生意,其实是逃亡。当年,他父亲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在大连一家寿司店认识了来自东京的母亲,他们应该都是会说日语的,但崔清羽小的时候从来没听过,他只觉得妈妈说不好普通话,所以说话的时候特别慢。直到25岁那年,他才知道母亲是日本人!

他5岁时父亲被抓,为了两支枪的下落,婶婶吓疯了……

文革初期,他和红卫兵战友去抄家时耀武扬威,回家时发现:自己家也被抄了!当头一棒。这种经历让人迅速成长!

那年头,出身不好的,“革命”没份,他就和小伙伴去图书馆偷书看。图书馆里没亮灯,他们就用纸条点火照明。结果不慎起火,吓得屁滚尿流,逃回去后发誓谁也不准往外说,却有一个“贫农儿子”去汇报了。伙伴中一个姓胡的人听说后,拎了手榴弹就找那人的脑壳算账。那人倒是没死,胡某却被扣上“阶级报复”、“现行反革命”的帽子给枪毙了……

惊心动魄。崔清羽睁大眼睛,两眼茫然。凑着15瓦的电灯泡,他开始拼命读史书,史中亦惊心动魄。从此他和眼镜、和历史结下了不解之缘。

1972年中日恢复邦交后,一封日本来信“暴露”了妈妈多年来藏得紧紧的日本人身份。1975年小崔陪母亲到东京探亲,听母亲和海关人员叽里呱啦地说日语,悄悄拉了拉妈妈的袖子,让她少说几句,免得回国挨整。谁料,他从此稀里糊涂地就成了日本人“竹本清”了。

竹本清天天给国内的女朋友写信。女朋友的父母反对他们谈对象,理由是嫁给日本人多可怕,你听那电影《地道战》里“斯拉死啦”,再来一次文革还不被“斯拉”?倒是女朋友的爷爷赞同,说是给日本人打过工,人家对他蛮亲切的……而她不管家里人同意与否,就是死心塌地等着他。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真等假等?

人到世上就是来赌的

日本姨妈介绍崔清羽到中华街的“东洋物产”工作。姨妈叫他一定要吃苦,要老老实实。可是老板却教他赌,说是人生下来就是来赌的。你到我这里时像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我要把你磨成一块鹅卵石,到那时你就可以离开我了……

原来这家中华物产的生意大半是在赌场上谈成的,老板给钱让他去赌,却说先要学会笑眯眯地输钱。心赌大了,丢点钱不心痛,这叫输得起。输钱时最看得出人品,最参得透人生了。

可也不能老输钱呀。摸着117张牌(中文叫麻将,日语叫麻雀),崔清羽琢磨着输赢的分寸。要让对方高兴,输是假的,赢是真的。后来他自己开办物产店时就用上了这一招,其实就是刘少奇说的“吃小亏占大便宜”。

那时他除了在东洋物产上班,晚上还去打洗碗工。他边洗边琢磨洗碗的好处:不仅仅是赚了工钱,还让你没时间去吃喝嫖赌。这洗碗好,能洗去脏东西,把人身上的脏东西洗掉,多愉快!

多赚钱,少花钱,崔清羽积攒着他的“第一桶金”。到1985年,他辞去东洋物产的工作,创办了自己的公司——隆泰物产。

关公庙斜对面有家店铺空出来了,但没人敢去租赁,因为旁边住着“黑社会”的成员。崔清羽敢不敢呢?

他在东洋已经练就了一身赌技。然而,过去拿着老板的钱去赌,就像在平地走钢丝,心不惊肉不跳。而今一旦拿自己的钱去赌就不同了,就像高空走钢丝,一不小心就堵上身家性命啊。

崔清羽稳稳地戴上眼镜,找“黑老大”去。那是个韩国人。“黑社会”也是人嘛。你尊重他,他也不坏你的事。其实,这世上做好人难,做坏人更难,因为没有一本教科书可以教你,做坏人要琢磨,你说容易吗?似乎有什么在崔清羽的眼镜后闪光。

隆泰物产开张了,“关公开刀铺——货真价实。”他就从卖五香粉开始。

一天,突然着火了。火赶走了“黑社会”,房东也想收回黄金宝地,但崔清羽却不想走。他找来木匠加固房子,说是“大卖血”清仓的,生意却越做越好。而后他找房东谈条件:花3500万日币造房送你,再把每月的房租提高。老房东怀疑自己的耳朵,但确实没听错。看来是吃大亏的崔清羽,赚的是更大的便宜——嘿!“关公舞大刀——拿手好戏”。

不少人说他是托了关公的福,营业额日益增长。他笑笑,本来他和关公都名“羽”,有缘分。

有人说,关公是一种文化;也有人说,关公是一种精神。不然,在中国以至海外为何有这样多的关公庙。商人认为关公生前善理财,长于会计,所以奉之为商业神,又因商人谈生意作买卖,最重义气和信用,关公信义俱全,故尊奉之。

崔清羽每年去拜一次关公,只因和关公是邻居。

别让妈妈受伤

中国人不管走到哪里,桃园三结义的传说总能跟到哪里。结拜兄弟讲义气,那么亲兄弟呢?亲兄弟为财产打得头破血流的大有人在啊!

崔清羽在物产店赚了钱后,很快又投入新生产,和迟一步到日本的大哥合开了一家餐馆,生意日渐兴隆。可久而久之,兄弟的看法有了分歧。为了不伤和气,他想把店让给大哥独家经营。

这天晚上回到家里,崔清羽把信件翻了出来。厚厚的一叠!那是当年海那边给他的情书,他都珍藏着呢。可是,他给海那边的情书却都烧掉了。其实是他让她烧的——他真被整怕了。等4年后她来日本时说起,他只好苦笑:“你也真听话!”

当“换老婆”成了一种风尚,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换?他说:“她有资格换我,我可没资格换她。对我来说,我的夫人金不换。成功是为了幸福,但一个人成功却不一定幸福。”

望着他翻信件,夫人好笑:“怎么关公想起卖豆腐——忆话当年啦?”

崔清羽吞吞吐吐,终于把让店的想法说完,最后语重心长地说:“如果兄弟吵架,最伤心的可是母亲呀!”

“千万别让妈妈受伤!”夫人倒很爽快。这些年来她可是服侍婆婆胜亲娘。

他把餐馆让给大哥后自己又开了四川料理——“京华楼”。生意兴旺,他开了正楼又开分馆。

千万别让妈妈受伤!早晨,走在中华街上,崔清羽的眼镜闪着晨光。他想,如果中华街关起门来,也就会像童年的那座古城一样是封锁的、封闭的,祖国的母亲看着会伤心的。好在,如今的横浜中华街是敞开大门迎接八方来客的,那就应该是世界的中华街,永远的中华街,母亲的脸上应该是绽放着笑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