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是南柯梦中人

在先秦史籍中,《左传》对于梦的描写和运用最多。明人汪中在《述学•左氏春秋释疑》中也说,“左氏之言梦,未尝废人事也”。

《左传》每写梦境,都无一例外地前缀“某某梦见某某”的模式化语句。比如《僖公二十八年》之“晋侯梦与楚子搏”、《成公十年》之“晋侯梦大厉”、《成公十七年》之“声伯梦涉洹”、《哀公十七年》之“卫侯梦于北宫”等。可见,在《左传》的梦境中,人一直是梦的主体,梦境则是这一主体的记忆或意识,属于被动呈现,梦里的世界完全取决于做梦之人的经历,因此,《左传》中梦境虽多,但都是空洞而毫无生气的。

直至到了《庄子》的出现,梦才成为今天我们所理解的那个缤纷的世界。《齐物论》里的庄周梦蝶,第一次将动物与人同时设定为梦的主体。《人间世》里的匠石所做栎社之梦和《至乐》里的骷髅之梦,均是将栎社和骷髅作为梦的主体,赋予它们以思想和灵魂,让它们主动进入人的梦境。在《庄子》一书里,梦是中介,能使无生命者成为有生命者,无灵性物变成有灵性物,梦境是人与另一世界进行交流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任何人与物都可以自由“物化”。

“物化”之梦最为突出的运用,则要数唐传奇的代表作之一——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

游侠之士淳于棼,嗜酒如命挥金如土,家住广陵郡东,宅南有一棵古槐树。淳生日那天在树下与众人豪饮,恍惚如病。有大槐安国派两名紫衣使者来请,欲与淳联姻。淳与王女金枝成婚,并被派往南柯做郡守,受百姓爱戴。得五子两女,成年后子列高官,女嫁王族,鼎盛非常。忽遭外族攻击,兵败且妻早逝,落魄归朝,又因功高盖主遭受猜忌。国王下令,命其返乡,淳心头迷惑,何处是故乡?后被送归广陵,入内见自己的身体卧于厅堂东边的走廊。梦中倏忽,若度一生。

《南柯太守传》中淳于棼梦入蚁穴的构思,就是受庄生化蝶的启示,让读者不知淳于棼梦为蚂蚁,还是蚂蚁梦为淳于棼。又把蚂蚁同人、蚁穴同人世视为平等,这也颇得庄子的“齐物”之意。

庄子在《则阳》里曾将两国征战比作蜗牛两角上的战争。《南柯太守传》描写淳于棼梦游蚁穴也认为身在繁华的通都大邑。两文都是从广阔的宇宙空间来俯视人世,人类居住之地小的可怜,但依旧有人为了争夺微尘般的国土不停征战,人类之渺小众多一如蚂蚁,但依旧有人熙熙攘攘倏忽度日。

李公佐于《南柯太守传》文末写道,“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这也是对庄子“物之傥来”思想的进一步说明。短暂的名与位相对于广阔的天地来说,就如同大槐安国相对于人世,虽然贵极禄位、权倾国都,但在达人眼中,这又跟蚁聚何殊?

人类倏忽渺小,却妄想以功名地位骄矜于天地。但在超脱的人眼中,千门万户,亦如同蜂巢蚁穴,为钱权奔命之人,不过是虮虱聚在败絮,蜘蛛乘于游丝。此生若寄,何不乘物游心,聊以穷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