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小说《臀杖下尚未远去的中国》卷一·皇宫篇·第十章清代皇宫里的王嬷嬷

乾隆四十五年,仲春初六。晨光未透,宫城的灰瓦上凝结着昨夜的雨珠,沿着飞檐缓缓滑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尚宫局的庭院里,湿气氤氲,石砖泛着冷冽的青光。

院中跪着一个身影,正是掌六宫礼仪的王嬷嬷。她的朝服早已被两名小太监粗鲁地扯落,露出的臀肉在寒风中泛起细密的疙瘩。花白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头,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昨日还紧握柳条的手指,此刻正死死抠着身下的刑垫,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刑官张慎肃立一旁,手中的荆条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这条特制的刑具长约三尺,柔韧的藤条末端包裹着铁皮,每一次挥动都会带出刺耳的破空声。他是内务府最有经验的刑官,深知如何让疼痛深入骨髓却不伤及性命。

王嬷嬷的视线模糊地落在石缝间一株顽强生长的青苔上。她想起三十年前第一次踏入紫禁城的那个清晨,也是这般春寒料峭。那时她只是个十六岁的江南绣女,因一手绝妙的苏绣被选入宫中。她还记得母亲含泪为她整理衣襟时的叮嘱:“宫中不比家里,凡事要谨言慎行。”

昨日的场景历历在目。那个叫小翠的江南丫头,在给愉妃奉茶时指尖未并,行礼时膝弯未屈,确实犯了宫规。但当柳条抽下去时,那孩子惊恐的眼神让她恍惚看到了初入宫时的自己。只是当时她不能心软,更不能在众宫女面前失了威严。

“预备——”张慎低沉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惊醒。

两名太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将她牢牢按在刑垫上。冰凉的石砖透过薄薄的衬裤传来刺骨的寒意。她下意识地绷紧身体,随即强迫自己放松——越是抵抗,疼痛越是难熬。这是她教导过无数宫女的话,如今却要用在自己身上。

“啪!”

第一杖落下,尖锐的疼痛如闪电般窜遍全身。王嬷嬷猛地吸了一口气,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围观的宫女中传来细微的抽气声,随即又死寂下去。

“啪!啪!”

接下来的两杖精准地重叠在第一杖的位置,疼痛骤然升级。王嬷嬷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另一处的疼痛来分散注意。她想起去年教导宫女们受刑时的要领:“受杖时须得放松皮肉,紧守心神,切记不可哭喊失仪。”如今字字句句都成了对自己的讽刺。

第五杖落下时,她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在石砖上洇开深色的痕迹。恍惚间,她看见站在人群最前列的小翠——那丫头脸色苍白,双手死死绞着衣带,眼神复杂难辨。

就在第十杖即将落下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身着杏黄宫装的身影不顾侍卫阻拦,径直闯入院中。

“住手!”

清脆的女声打破院中的肃杀。众人愕然望去,只见来者竟是愉妃身边的掌事宫女瑾汐。她疾步走到刑官面前,亮出一块鎏金令牌:“愉妃娘娘有令,暂缓行刑。”

张慎的动作顿在半空,为难地看向监刑的太监总管。老太监眯起眼睛,慢条斯理地道:“瑾汐姑娘,这是皇后娘娘亲下的懿旨……”

“皇后娘娘方才突发头痛,传太医诊治去了。”瑾汐的声音不大却清晰,“愉妃娘娘正在侍疾,特命我来传话:王嬷嬷毕竟是皇子乳母,若在宫中公然受重刑,恐伤天家颜面。”

院中气氛陡然微妙起来。太监总管沉吟片刻,终是挥了挥手:“既是愉妃娘娘的意思,那就暂歇一炷香时辰。”

王嬷嬷混沌的脑中闪过一丝清明。五阿哥永琪是她一手带大的皇子,如今虽已出宫建府,仍对她这个乳母敬重有加。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在这关头挺身而出的,竟是昨日她刚刚责罚过的小翠的主子——愉妃。

瑾汐看出她的疑惑,声音压得更低:“小翠那丫头回去后哭了一夜,今早听说嬷嬷要受杖刑,竟跪在愉妃娘娘宫前磕头求情。她说昨日是她自己笨拙失仪,怪不得嬷嬷严格管教。”

王嬷嬷怔住了。她想起昨日行刑时,小翠那双含泪的眼睛里除了恐惧,确实还有几分倔强。那孩子不过十四岁,是从苏州织造府选送来的绣女,据说父母早逝,只有一个哥哥在江南做丝绸生意。

“嬷嬷或许不知,”瑾汐继续低语,“小翠的兄长去年因涉嫌贩卖违禁云锦被下狱,是愉妃娘娘看在她手艺精湛的份上,才特许她入宫避祸。”

一炷香时间转眼即逝。瑾汐退到一旁,担忧地看着刑官重新举起荆条。

接下来的二十杖仿佛没有尽头。王嬷嬷的意识在疼痛中浮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想起自己这些年来执掌宫规,杖责过的宫女不下百人,却从未想过她们背后的故事。每个走进这深宫的女子,都带着不为人知的悲欢离合。

杖刑结束时,王嬷嬷几乎昏死过去。两个小太监上前搀扶,她挣扎着叩首谢恩,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奴……罪当死,谢主……不黜……”

养伤的日子里,王嬷嬷趴在硬榻上,每日由小宫女送来伤药。第三日黄昏,房门被轻轻推开,小翠端着药碗怯生生地站在门口。

“嬷嬷,该换药了。”

王嬷嬷默许了她的接近。小翠的手法很生疏,但极其轻柔。当她揭开染血的纱布时,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纵横交错的伤痕已经化脓,在苍老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

“奴婢带了太医院特制的金疮药…”小翠的声音有些发抖,“是我哥哥从前在江南时研制的方子,对杖伤最是有效。”

王嬷嬷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你哥哥的案子……”

小翠的手顿了顿,低声道:“愉妃娘娘已经派人重审了。嬷嬷养伤期间,尚宫局暂由李嬷嬷代管,她……比嬷嬷严厉得多。”

这话说得委婉,但王嬷嬷立即明白了言外之意。李嬷嬷是出了名的苛厉,动辄鞭笞宫人,据说曾有个小太监因打碎茶盏被她活活打死。

伤愈后第一日清晨,王嬷嬷重新站在尚宫局的庭院中。宫女们屏息静气,等待着她手中的柳条。她却只是缓缓走过队列,在某個宫女面前停下。

“手抬起来。”她的声音依旧冰冷。

那宫女颤抖着伸出手,闭眼等待惩罚。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王嬷嬷只是轻轻托起她的手腕:“屈指时腕部要松,指节要并拢。这样——”她罕见地亲自示范了一个标准的宫礼。

众宫女愕然相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变化悄然发生。三个月后的仲夏节,尚宫局选拔的八名宫女在御前侍宴,举止仪态无一差错,连皇上都难得称赞了一句“颇有气象”。愉妃特意差人送来赏赐,其中给王嬷嬷的是一套江南进贡的文房四宝,附着一张短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王嬷嬷摩挲着光滑的徽墨,想起那日杖刑后小翠说的话:“嬷嬷,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在这深宫里,若是学不会规矩,只怕活不下去。”

暮色渐深,王嬷嬷独自走在宫墙夹道上。远处又传来晨钟的声音,与那日行刑时一般沉重。但她忽然听出了别样的韵律——这钟声日复一日,既警示着规矩不可逾越,也诉说着在这重重宫规之下,每个人都在寻找活下去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