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谷崎润一郎的文学宇宙中,《杀死阿艳》(收录在《金色之死》一书中,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年第一版)犹如一颗淬毒的珍珠,表面泛着江户时代风情画的绚丽光泽,内核却包裹着令人战栗的黑暗。这部创作于1914年的中篇小说,以私奔为起点,以杀戮为终点,在短短百余页中完成了一场对人性堕落的华丽祭祀。当新助将利刃刺入阿艳胸膛的瞬间,不仅终结了一个妖冶的生命,更斩断了人类情感中最后一丝纯真可能。
谷崎润一郎把故事背景设定在江户时代,却以惊人的现代性撕裂了传统物语的外衣。小说开篇的私奔情节,极易让人联想到近松门左卫门的殉情剧,但当新助在雪夜带着阿艳逃离时,谷崎润一郎便悄然埋下了颠覆的种子。这对恋人没有走向净土,而是坠入了一个由暴力、欺骗与欲望构成的修罗场。
在权次夫妇的客栈里,叙事节奏开始发生微妙变化。谷崎润一郎采用限制视角,通过新助的内心独白展现其心理蜕变。当这个“从未犯过特别过失”的少年,第一次目睹阿艳被流氓调戏时,他的反应不是愤怒而是恐惧——这种恐惧并非源于对爱人的保护欲,而是对自身道德底线的惊惶。这种心理描写,暗示了传统伦理在暴力面前的脆弱性。
阿艳的堕落轨迹更具颠覆性。从私奔时的决绝到青楼中的沉沦,她的转变并非渐进式堕落,而是呈现量子跃迁般的突变。当清吉在她背上纹下蜘蛛刺青时,这个意象不仅象征着女性身体的物化,更预示着阿艳将成为欲望的捕食者。谷崎润一郎在此展现了他对弗洛伊德理论的超前理解:阿艳的放荡不是道德败坏,而是对父权社会的报复性反叛。
《杀死阿艳》小说中充斥着令人不安的暴力描写,但谷崎润一郎的笔触始终保持着令人战栗的冷静。当新助误杀歹徒时,作者没有渲染血腥场面,反而聚焦于少年颤抖的双手:“那双手曾经为阿艳梳理过长发,此刻却沾满了陌生人的鲜血。”这种对比制造出强烈的审美张力,将暴力升华为美学仪式。
阿艳之死是全书的高潮,谷崎润一郎在此展现了其叙事控制的巅峰技巧。当新助发现阿艳变心时,作者没有安排激烈的对峙,而是让新助在狂喜中完成杀戮:“他的刀刃划破丝绸和服时,发出的声响如同春蚕食桑。”这种将暴力诗意化的处理,模糊了美与恶的界限,让读者在厌恶中感受到某种病态的愉悦。
更值得玩味的是暴力中的性别政治。新助的暴力始终带有被诱发的特质:而阿艳的暴力则具有主动性,她用美貌作为武器,将男性玩弄于股掌之间。这种性别角色的倒置,解构了传统文学中的英雄美人叙事。
小说中的人物如同双棱镜,折射出人性堕落的不同面向。新助代表了道德的溃败,他从纯真少年变成杀人犯的过程,揭示了暴力如何腐蚀人性。阿艳则是欲望的化身,她的美貌成为原罪,最终导致自我毁灭。
谷崎润一郎通过这些人物构建了一个封闭的象征系统。新助与阿艳的关系,暗合了拉康的镜像理论:他们最初在对方眼中看到理想的自我,随着暴力介入,这种镜像逐渐扭曲,最终在杀戮中完成对虚假自我的毁灭。阿艳临死前呼喊新欢芹泽的名字,则是对这种异化的终极嘲讽——她至死都在扮演欲望的对象,从未真正存在过。
在形式上,《杀死阿艳》展现了谷崎润一郎对日本古典文学的深刻理解。他借鉴了《源氏物语》的“物哀”美学,把人物命运与季节流转相呼应。阿艳的堕落始于雪夜私奔,终于樱花凋零时节,这种时空设计强化了无常之感。同时,小说中的对话大量使用江户方言,营造出真实的时代氛围。
但谷崎润一郎并未止步于模仿。他创造性地将中国公案小说的叙事技巧融入日本物语传统,形成独特的“冷叙述”风格。作者如同旁观者,拒绝介入人物评价,这种叙事距离使暴力获得了一种客观美感。曾有中国的日本文学研究者这样指出:“谷崎的世界是超越了现实和人生而存在的世界”,这种超越性正体现在他对传统叙事的大胆改造中。
《杀死阿艳》的终极震撼,在于它揭示了一个残酷真相:当美脱离道德约束,将成为毁灭的催化剂。谷崎润一郎通过这对恋人的悲剧,完成了对浪漫主义的解构——所谓纯爱,不过是暴力与欲望的伪装。新助的刀刃不仅刺穿了阿艳的胸膛,也刺破了文学中所有关于永恒之爱的幻想。
这部小说犹如一面扭曲的镜子,照见了人性中最黑暗的角落。当我合上书页时,耳边似乎仍回荡着阿艳的惨叫与新助的狂笑。这或许就是谷崎润一郎的魔力:他让后世读者在厌恶中沉沦,在战栗中觉醒,最终明白——真正的恐怖,不在于鬼怪妖魔,而在于人性本身的深渊。(2025年8月7日写于北京华侨大厦562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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