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刊问奇阁本〈茶经〉》日文影印本序言

茶,这个发轫于中国西南山地的植物,在人类文明进程中始终扮演着隐秘而关键的角色。它不仅是饮品的载体,更是连接东西方文明、重构全球经济与政治版图的媒介。如果我们置于世界史的长河中审视,其地位远超普通农作物的范畴——它曾是17世纪荷兰东印度公司最暴利的商品,是18世纪英国工业革命的能源基石,也是19世纪中日近代化进程中的文化符号。

回顾历史,17世纪,荷兰人把中国茶引入欧洲,茶贸易催生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全球化商品网络。阿姆斯特丹的茶叶拍卖行每日吞吐量可达数万磅,茶税一度占英国政府收入的10%,其利润支撑了英国海军对印度洋的征服。与此同时,中国福建武夷山的茶农通过“十三行”体系,把白银货币化浪潮推向高潮,间接导致拉美白银矿山的过度开采与生态崩溃。这种跨大陆的物质流动,正是全球史中“茶—银复合体”的雏形。

再看18世纪英国的工业革命,本质上是“煤—茶”能源体系的胜利。工人每日饮用20杯红茶的习惯,使高强度劳作成为可能。曼彻斯特纺织厂把免费茶饮作为福利,用以对抗童工的瞌睡与营养不良。茶馆作为工人阶级的公共空间,催生了早期工会组织的萌芽。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隐晦提及的:“茶汤中漂浮的不仅是茶叶,更是工业革命的生物燃料。”

进一步看19世纪英国在印度阿萨姆邦的茶园殖民,本质是“以茶制华”战略的延续。通过垄断茶叶生产,英国得以瓦解中国对全球茶叶贸易的控制。但日本茶道的“和敬清寂”哲学,却成为明治维新后士族阶层抵抗西方化的精神堡垒。这种矛盾性恰如茶汤本身——既可化作殖民暴力的催化剂,亦可成为文化认同的守护者。

我长期致力于把茶史纳入全球史框架。在《东亚近代史》中,我提出“茶——鸦片——铁路”三角贸易模型:19世纪中叶,英国通过鸦片战争打开中国门户,却意外发现印度茶更契合工业革命需求。这种替代性商品流动,直接导致中国茶叶出口占比从1833年的90%,骤降至1900年的10%。而日本茶道的复兴,实为应对西方文化冲击的“文化抗体”——有的日本学者把茶室重构为“抵抗西洋美学的最后堡垒”。

我当年在横滨市立大学任教时的学生、现为日本东方出版社总编辑的蒋丰,向我介绍了他的好友、当代中国著名茶人、日本中国茶研究所所长杨多杰,同时谈到了他曾到东洋文库交流访学的事情。我在东京大学大学院读书期间,也是那里的“常客”,自然有一份学术上的亲近感。通过蒋丰,我与杨多杰见面的时候,收到由其主编并于2024年8月在中国书店出版社出版的中文版《明刊问奇阁本〈茶经〉》。刚才提到的东洋文库中,收藏有一套珍贵的明代玉茗堂本《茶经》,这是茶学界尽知的事情。杨多杰通过到访东洋文库后发现,这套明代玉茗堂本《茶经》与他自己收藏的明代问奇阁本《茶经》板式、内容完全相同。只是日本收藏的这套《茶经》缺少了印有“问奇阁藏版”的牌记页,因此百余年来才被学界误称为“玉茗堂本《茶经》”而已。所谓玉茗堂本《茶经》,实应为问奇阁本《茶经》。现在,得知杨多杰将自己收藏的明刊问奇阁本《茶经》在日本东方出版社出版发行,我为“孤本”再生感到高兴。

在我看来,杨多杰让这部承载着1300年茶文化基因的典籍——《茶经》推向日本,其意义已超越文化交流范畴。我一直认为茶史研究亟需突破“东方主义”与“西方中心论”的二元对立。我过去曾经预言:21世纪的茶道复兴,或将以“科技茶道”形式呈现——人工智能调制的茶汤参数、区块链溯源的古树茶基因库、量子计算模拟的宋代点茶技艺,这些看似荒诞的设想,实为《茶经》“精行俭德”精神的当代转译。

我听说杨多杰也曾预言:“茶汤中的倒影,既是唐宋文人的明月,也是数字时代的代码。”这种跨越时空的对话,恰恰应该是《明刊问奇阁本〈茶经〉》日文影印本的核心价值。今天,当日本读者翻开这部古籍时,他们触摸的不仅是中国明代书匠刻工的刀痕,更是陆羽、隐元隆琦、长尾甲、杨多杰跨越千年的精神共振。茶史从未终结,它只是不断在新的器皿中,沏出新的味道。(作者系原横滨市立大学教授、世界茶文化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