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云

入道,也就是出家,日本又用以指和尚其人。夏云多奇峰(陶渊明诗句),杜甫有诗云: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变幻为苍狗。日本人说夏天常见的积雨云像和尚头,叫它入道云。

著名评论家加藤周一写道:“葛饰北斋在《富岳三十六景》之《凯风快晴》中把白云画得很精彩,他是个例外。一般说来,不限于浮世绘,日本绘画画蓝天和白云的例子少。这是和西方绘画(从“巴洛克风格的云”到印象派的蓝天)显著不同的,并且与日本文学特别是和歌的传统共通,起码平安朝的敕撰和歌集中几乎没有咏‘凯风快晴’的和歌。大概不会是因为平安时代晴朗的日子少,所以这应该是文化的问题。日本的绘画跟文学密切相关,这种关联在浮世绘中的典型表现是‘隐喻’趣味。因为诗人不看夏天的积雨云——芭蕉是例外,所以画家也不画白云。”

“例外”的芭蕉吟道:“雲の峰幾つ崩て月の山”(皑皑云之峰/向晚垮掉多少座/月之山峥峥)。

月山(月之山)在山形县中央,标高一千九百八十四米,顶上有月山神社。月山是修验道信仰的灵山,与羽黑山、汤殿山并称羽州三山。古代日本划分六十余国,也叫六十余州,羽州就是出羽国,今山形、秋田两县大部分。芭蕉在游记《奥之细道》中写道:据风土记所记,该国向朝廷进贡鸟的羽毛,所以叫出羽。所谓风土记,是713年奈良时代的元明女皇诏令各国记录郡乡之由来、地形、物产、传说等地志进呈,但只有《出云国风土记》近乎完成,出羽没有风土记,此为芭蕉杜撰。

《奥之细道》记述登月山:“云雾蒸腾,山气环绕,踏着冰雪攀登六十余里,简直像走进日月通行的关隘。喘不上气来,浑身冻僵,这才登到顶上,却见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积雨云堆积如山,又叫作云峰(云之峰)。看着像层峦叠嶂,终归要垮塌,烟消云散,而地上的月山在月光朗朗的天空中显露身影,威容幽幽。这首俳句用夏云的变化描述了从山下一路登上山顶的过程。

云峰是俳句的季语,表示夏季。既然是季语,恐怕用它写俳句就不只是芭蕉,另两位彪炳俳句史的俳人芜村和一茶焉能不去看夏天的云。一茶吟道:‘蚂蚁一条路,蜿蜒连绵来何处,遥遥云之峰”(蟻の道雲の峰よりつづきけん)。又吟道:“炎天且高眠,躺个大字伸伸脚,抵到云之峰”(投げ出した足の先なり雲の峰)。一茶不像芭蕉那样追求哲理的深邃,不像芜村那样追求艺术的多彩,他始终是农民诗人,写出生活的活生生感受。蚂蚁和云峰大小搭配,络绎而来的蚂蚁使画面洋溢着喜感。一茶的俳句是大众化的,同时具有近代性。

现代俳人咏积雨云,我觉得中村草田男咏得最有趣:“厚餡割ればシクと音して雲の峰”(噗嗤一声响,掰开满满红豆馅,遥望云之峰)。

“厚馅”者,不得而知,就当作大福吧,类似于我在东北乡下种地时难得吃到的粘豆包。但月饼也好,粘豆包也好,掰扯撕拉都不会发声,这是诗人寂然凝虑而产生的响动,用莫须有的听觉感受描写视觉印象。若将云峰比作葛饰北斋《富岳三十六景》之《神奈川沖浪里》的白浪滔天,我们也恍如听见“潮骚”(海潮声)。这一声让人注意到红色的豆馅儿,与白云互映。从童话似的声响转醒,抬头望见现实的天空上浮现积雨云,像山峰一样。诗人的心思不在于志存高远,而是一阵子悠闲。我吃了不少的粘豆包或者大福,从未听见过噗嗤,到底做不来诗人。

中村草田男出生于厦门,日本文学研究家。以桑梓之谊师事正冈子规的弟子高滨虚子,通过俳句探求人。创立俳人协会。代表作之一:“惊喜不惊喜,万绿丛中白一点,我儿长牙了”(萬緑の中や吾子の歯生え初むる)。由此,“万绿”一语固定为季语。

关于云,正冈子规曾这样形容:“春云如絮,夏云如岩,秋云如砂,冬云如铅,晨云如流,午云如涌,暮云如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