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来也奇怪,我本是一个北京人,从小就喝茉莉花茶,与六堡茶的缘分,并非始于什么风雅的茶会,倒像是它在人海茫茫中,静静地等了我许久。记得那晚与好友、茶文化学者杨多杰相聚,他正泡着一壶茶,汤色红浓,不似寻常绿茶的清浅,也不同普洱熟饼那般沉郁,是一种温润的、像陈年琥珀似的亮。他递过一盏来,只说:“来,尝尝,梧州的六堡茶。”我接过来,还没有入口,先是一股沉沉的、带着些许药香的气息沁入鼻观,这香气不张扬,却极有分量,仿佛能镇住周遭的浮躁。一口下去,滋味更是奇特,初觉微苦,旋即化开,喉间涌起一股淳厚的甘甜,似有草木的精华,又像有岁月的沉淀,暖暖地一直滑到心底。那一瞬间,窗外的车马声似乎都远了,心里竟生出一种难得的妥帖与安宁。我便是在这盏茶的妥帖里,成了一个六堡茶的新友。
既然是六堡茶的新友,便不免有些孩童般的好奇与热忱。归来后,我便四处寻找有关六堡茶的零散记载,这才知道它的底蕴,原比我想象的更为悠长。六堡茶出身于广西梧州的苍山郁水之间,那是个多雾霭、重湿气的地方。想来,这茶的性子,怕是天生就是为了化解那地方的瘴疠而生的。古时靠着那条繁忙的“茶船古道”,一箩箩的六堡茶便是从一个个小小的码头启程,挤在喧闹的船舱里,顺着西江,漂洋过海,去慰藉南洋矿山上那些湿热困顿的华工。我常闭目遐想,那该是怎样的一幅图景:赤道附近的烈日下,蕉风椰雨之中,一碗红浓醇厚的六堡茶,该是怎样地抚慰了异乡人的肠胃与乡愁。它不单是品饮的雅物,更是劳作者祛湿健脾的良药,是漂泊者思乡的寄托。这茶里,原来从一开始,就与“侨”相连,浸透着华侨华人生活的艰辛与坚韧,含着人间的烟火气。
知道了这段往事,再来看我书架、案头上那一饼饼、一箩箩的六堡茶,便觉得它们不再是静物,而像一个个沉默的海外打拼的中国人,身上带着风雨的痕迹和故事的温度。于是,我的品饮,也平添了几分敬重。
别人泡六堡茶,喜欢用一把小小的紫砂壶。而我泡六堡茶,还是喜欢用那个青花瓷的盖碗。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少年时代在祖辈身边就使用青花瓷盖碗,更因为我在青花瓷盖碗的白胎里可以清晰看到那由浓到淡的琥珀色。
我特别喜欢欣赏冲泡六堡茶的第一道茶汤,那是深沉饱满的、近乎酱红的颜色,红浓得如同陈年的醇酒,通透而亮润。这哪里是少年清浅的眼眸?这分明是壮年人第一声浑厚的叹息,里面饱含着山川的雾气、岁月的风霜与阳光的积淀。所有的浓厚、所有的醇滑,都毫无保留地凝聚在这头一道里。
从这浓酽的起点开始,一道水,一道汤地品下去,才真正懂得了何为“渐入佳境”。第二道、第三道,那酱红色稍稍化开些,成了暖亮的赭色,滋味愈发醇和,香气在口腔中铺陈得更为开阔,正如人生步入盛年,锋芒内敛,底蕴却愈发宽广。再往后,汤色渐渐转为橙红,继而浅绛,那滋味也一层层淡下去,但喉间那抹甘甜的韵致,却如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说抠门也罢,说珍惜也行,我泡六堡茶,总是要四五道的,到茶汤淡至近乎清水,只余一缕若有若无的清甜。这时,再回想那头一道茶汤的浓烈,才惊觉这一盏茶的历程,竟如此完整。它不像我先前所想,是从淡到浓再转淡;它是从最浓处起笔,把一生的风华在最初就慷慨呈现,而后从容不迫地,走向宽广,归于平淡。
如果有人是因为六堡茶的“味”而喜欢上它,我则直言,我是因为六堡茶的“侨”与“色”而喜欢上了它。
键盘敲到这里,青花瓷盖碗中的六堡茶也已凉了。我轻轻放下茶杯,心中却无半分怅惘,只因知道,明日,后日,这温润的陪伴,仍将继续。这六堡茶的滋味,我才刚刚尝到一点头绪,前面的路,还长着呢。(作者系《日中茶界》执行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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