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游中国】在北京帽儿胡同蝉鸣中寻找大清王朝末代皇后

进入6月下旬的北京,暑气已经在胡同的青砖灰瓦间流淌。我沿着南锣鼓巷的树影往北走,蝉鸣声里忽然闯进一段斑驳的砖雕门楼——帽儿胡同到了。手机导航显示婉容故居就在37号,可眼前除了朱漆剥落的广亮大门,只有晾晒的被单在风里摇晃,像极了历史褶皱里未及抚平的叹息。

站在胡同东口望去,37号院门楼的气派仍依稀可辨。三路垂花门上的彩绘早已褪成水墨色,门墩石鼓被时光打磨得温润如玉。隔壁院子的老大爷摇着蒲扇说:“这宅子原是婉容她爹荣源的,后来成了民国总统府,现在住着七八户人家。”说话间,晾衣绳上的白衬衫滴着水,在门楣投下细碎的光斑,恍惚间竟与记忆里婉容穿洋装的老照片重叠。

1906年深秋,正是在这座宅院里,内务府大臣荣源为新生女儿取名“婉容”,取自《诗经》“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那时荣宅的四合院,怕是满院飘着茉莉香,穿旗袍的丫鬟捧着景泰蓝食盒穿梭回廊,谁又能料到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格格,会成为末代皇朝最孤寂的囚徒?

沿着胡同西行百步,文昌庙的飞檐刺破6月的云絮。1922年冬,16岁的婉容就是从这里出发,坐着金顶凤舆穿过午门。她或许在轿帘缝隙间瞥见过皇宫——紫禁城角楼的剪影,却不知自己正走向一座比胡同更幽深的牢笼。溥仪在《我的前半生》里回忆,选后时本看中了文绣,是端康太妃坚持要立婉容为后——这桩政治婚姻从开始就埋着悲剧的种子。

紫禁城储秀宫的雕花镜前,婉容曾多少次对镜梳妆?她教溥仪吃西餐、打网球,在养心殿装电话,用英文给洋师傅写信。可当1924年冯玉祥的炮火惊破紫禁城的黄昏,这位末代皇后抱着溥仪的玉玺逃出神武门时,怀中还揣着本《楚辞》。在天津静园的岁月,她抽起骆驼牌香烟,在舞会上跳查尔斯顿,试图用摩登生活填补灵魂的空洞,却不知命运正将她推向更深的渊薮。

站在婉容故居门前的石阶上,我忽然听见历史深处传来火车汽笛声。1931年深秋,婉容就是坐着这样的列车,在溥仪的注视下被日本特务带往旅顺。伪满洲国的“新京”皇宫里,她成了真正的金丝雀。侍卫李国雄晚年回忆,无法忍耐寂寞的婉容皇后常在夜里赤脚在廊下徘徊,把珍珠项链拆成珠子往窗外撒,说“这样就能听见响动”。

长春的雪落在缉熙楼雕花窗棂上,也落进婉容空洞的眼眸。当她与侍卫私通生下女婴的丑闻爆发,婴儿被焚毁的焦味或许永远萦绕在她的鼻腔。从那以后,她彻底陷入鸦片烟的氤氲里,在镜中看见的再不是北京帽儿胡同里那个明眸皓齿的格格,而是具会呼吸的骷髅。

正午的阳光晒得门墩发烫,隔壁院飘来鸡蛋炒西红柿的香气。穿跨栏背心的老爷子在葡萄架下择豆角,见我看得入神,递来半块西瓜:“您看啊,这宅子邪性着呢!前些年有人想改建成纪念馆,住户们死活不同意——谁愿意让外人成天戳着脊梁骨看自家灶台?”西瓜汁顺着指尖滴在青砖上,倒像极了婉容在天津时打翻的胭脂盒。

转身离开时,瞥见门楼西侧墙根长着株野蔷薇,粉白花瓣在风里簌簌地落。我忽然又想起婉容在天津时,常把凋谢的玫瑰夹在《新青年》里。那些沾着露水的花瓣,可曾预见到自己会成为新旧时代碰撞的注脚?

走出胡同口,心中感慨万千。1946年的夏天,40岁的婉容在延吉监狱咽下最后一口气,身边连件换洗衣裳都没有。狱卒用草席裹了她的遗体,草草埋在南山岗。直到2006年,溥仪的骨灰迁入清西陵,婉容才以招魂葬的方式,在谥号“孝恪愍皇后”的虚名里,与那个早逝的王朝合葬。

几经寻找到的帽儿胡同37号院,为了不打扰居民,我没有入内。我伫立在院门前,感到历史的风呼啸而过,卷走了末代皇后的悲欢,却把叹息留在了斑驳的门楣间。我伸手抚过被岁月磨圆的门当,忽然明白:有些故事注定要留在时光深处,如同北京胡同深处那株无人问津的野蔷薇,年复一年,自开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