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中秋长假,我回陕西探望年已九旬的母亲,顺便去了一趟远在乡下的老家。
自从父母搬到城里居住后,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未曾踏足这片度过童年时光的土地了。关中平原并非一马平川,而是遍布着丘陵、坡地和沟壑。在我的记忆中,故乡的村庄,大都由一座座农家小院构成,稀疏的树木之间,清一色的土墙和泥坯青瓦的土房,显得单调而缺乏生机。尤其到了冬季,叶子落光的树木只剩下了枯枝枯杈,看不到一丝绿色,满目的枯黄让这片土地像极了令人绝望的荒原。但尽管故乡是单调贫瘠的,却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儿时乡居生活的诸多美好。八十年代初我考上北大离开老家的那个清晨,我站在村前那条通往远方的砂石公路上等候班车的时候,回望了一下四周广袤的土地,眷恋在我心中变成了一丝难以言说的伤感,甚至冲淡了对即将开启的新生活憧憬的喜悦。
我在北京求学就职,然后又远赴东瀛,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几十年。故乡如同一张老照片,在岁月的侵蚀之中渐渐褪色,变得越来越陈旧,越来越模糊不清。那些曾经让我一回想起来就倍感温暖的童年生活的画面,也因为阅历的丰富而变得平淡无奇,成了再普通不过的乡村往事。相较故地,生活得更久的他乡变得更熟悉更亲近,而在父母因年迈而被我们接到城里居住之后,老家那座空置的小院,便彻底成了弃园,不再有任何实际功用,而只是我关于乡愿的一个念想,或者关于童年记忆的一个符号。
这次原本并不在计划之中的返乡,故地所呈现出来的陌生感,既在我意料之中,又在我意料之外。毕竟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时间所带来的变化当然是不言而喻的。但当车子载着我拐向进入村口的辅路时,我对眼前的还是情景深感惊诧:由高低错落的各式小楼或青砖屋舍所组成的村庄,完全没有了我记忆中故乡的样子;行走在村街上的男女老少,看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曾经是故乡地标的那口陂塘,根本无迹可寻;甚至连村口的标识牌上,书写的也是一个陌生的村名……当我疑惑地问驾车人是否走错了地方时,他用见多不怪的口吻告诉我说,一别二十多年,已经不是物是人非,而是物非人非了。刚才那个村口花园,就是昔日陂塘所在。而农村经过几番整改,旧村名已经作废,数村合并成了刚才你看到的那个新村名。大概是看到我一脸迷茫的样子,他又说,你家的老院子还在,它可能是村里唯一一成不变的旧物。
在横七竖八的一幢幢小楼之间,我早已经丧失了方向感。好在同乘者轻车熟路,很快就将我带到了故居的门前。过去的左邻右舍都建起了贴着瓷砖的漂亮小楼,夹在其间的那座由低矮的门楼、土墙和一排泥坯房构成的小院,低矮、破旧、简陋,就如同混杂在鹤群中的一只土鸡,显得如此不合群,如此刺眼。木门虚掩着,像童年时我放学回家时的情形一模一样。因为还有别的安排,同行者催促我看一眼便走,但我在犹豫片刻之后,还是决定进院子里看看。
推门而入,狭长的院子早已经被各种各样的杂草所占领,它们高可及腰,横七竖八地纠缠在一起,宛如荆棘丛生的山野。时值深秋,许多草木的叶子已经变得枯黄,给人以衰败和荒凉之感。我艰难地拨开野草和枯枝,勉强从房沿台上进入了紧挨大门的第一间屋子。这里曾经既是父母的卧室,也是家里唯一的客厅。屋子里的家具早已不知所踪,显得空空荡荡。长久的闲置,让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霉味。房顶的瓦片已经残缺不全,阳光从破洞中泄露进来,让昏暗的内里有了一丝亮光。墙壁上还残留着年代久远的年画,那是父亲当乡村教师时学校每年都会送来的节日礼物。一顶完整的草帽仍挂在年画旁的钉子上,它让我想起了一桩难忘的往事:某年夏天,我拿了镰刀戴上草帽,想去田里帮父母割麦子。不料草帽里藏了一只蝎子,在我头上连蛰两下,结果那天在家里昏昏沉沉地闷睡了一天……我无法确定这顶草帽是不是当年的那顶,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如果不是看见了这顶草帽,童年时的这桩往事,便有可能被彻底遗忘,从来都不会再被想起。
我当年住过的小屋是进不去了,这不免让人有些怅然。看着这排摇摇欲坠的泥坯房,看着这被荒草覆盖的小院,我知道它变成一片废墟、然后彻底消失是不可抗拒的命运。故园的消失,虽然并不意味着它所承载的所有往事一并烟消云散,但就像那顶挂在墙上的发黄的草帽一样,童年生活中的许多细节,都会因为缺失了索引而彻底灭失在浩瀚的记忆中。我不知道自己何时再会故地重访,但想到眼前颓败荒芜的小院即将成为我关于童年和故乡的最后记忆,内心更是充满了难言的伤感。我站在大门前,让随行者给我拍照留念。照片上的我一脸茫然,像一个迷失在陌生之地的远方游客。
即将上车的时候,有个从车边路过的人喊住了我:“哎呀,是二叔吧?几十年不见,我还是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你们城里人还是养尊处优啊,你看我老成啥样了。”站在我对面的是个满脸胡茬的中年汉子,我觉得眼熟,一时却不知如何称谓,便心虚地寒暄几句就上车了。我家在村里辈分较高,能喊我二叔的,当然是门子里的人,也就是前辈互有亲缘关系的人。但我绞尽脑汁地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想起来他究竟是谁。想着他刚才说的话,我忽然苦笑了起来:在城里,我总是被别人说成是乡下人,而回到乡下,我却被认定成了城里人。忽然间,我心中貌似异常浓厚的某种情感,却渐渐变得释然了起来。我意识到自己对故园荒芜的伤感,其实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思乡,而是一种对于时光流逝的怀旧。
车子开了起来,我看着身后的故乡,它在我的视野里越来越远,直到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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