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小说《臀杖下尚未远去的中国》卷一·皇宫篇 第六章 大唐中宫第六戒

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长安的春寒依旧未退。宫城深处的中宫内殿,檐角垂下的铜铃在北风中颤颤作响,叮当之声,像是阴森的丧钟。厚重的帷帐垂落,焚着沉香的铜炉氤氲白烟,空气中氤氲着一股压抑的香气,令人胸口发闷。

殿上高坐的是中宫之主——武氏皇后。她眉目修长,鬓发高挽,华服裹体,却无半分温婉可亲。眉宇间有一丝冷峻的威色,眼神沉沉,似能洞穿人心。她端坐在雕龙大榻之上,面色森然。

殿心之处,跪着一个年少的身影,正是太子李瑛。

李瑛年方十六,生得唇红齿白,眉目清朗。自幼聪慧,颇得士林青睐。然其性格直率,善于辩驳,不似一般皇子那般谨小慎微。数日前,他竟在朝堂上暗递手札,言辞激烈,直斥宰相李林甫“权重如山”,暗指其专擅朝纲。

那日朝会,李瑛立于丹墀之下,眼见李林甫侃侃而谈,朝臣们噤若寒蝉,心中郁结难平。他想起前日在东宫读书时,太傅王维曾言:“为君者当明察秋毫,为臣者当直言敢谏。”一时热血上涌,竟将早已备好的手札暗中递上。

皇帝听罢,只是沉默,眼中闪过一丝无力与哀色。可坐在帷后听政的皇后却骤然变色。她并非因言论之是非而愤怒,而是因为这位年少的皇子越过了本不该触碰的界限——以子论父政,这是大忌。

那一夜,内廷中没有笑语。武皇后独坐凤仪殿,案上摊着李瑛的手札。烛火摇曳,映照着她阴晴不定的面容。她想起自己初入宫时,也曾这般意气风发,却在深宫岁月中学会了隐忍与权衡。作为母亲,她何尝不疼惜亲生骨肉;但作为皇后,她必须让太子明白宫墙之内的生存之道。

第二日清晨,武皇后一声冷厉的命令传出:“宣皇子入殿。训戒三十,亲杖。”

消息传到东宫时,李瑛正在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笔锋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团乌云。内侍低声催促,他放下笔,整了整衣冠,面色平静地走向中宫。长廊九曲,宫灯摇曳,他的影子在朱墙上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刑具被抬了上来,是一根柳木训杖,长三尺,通体光滑,略带弧度,既轻且韧。不同于午门外的铁面刑杖,这根“训杖”专为宫中子弟准备。它不会立时致人于死,却能在肌肤上留下深刻的鞭痕,让受刑者日日坐立不安。

李福双手捧着杖,缓缓进殿。跪在榻前的皇子,脸色惨白,牙关紧咬。锦垫在他身下,早已被冷风吹得硬冷,他的指节却仍死死扣紧绣纹。

第一杖落下,殿内回声轰然,仿佛一声巨鼓在皇后耳边炸响。李瑛的身体一颤,嘴唇抿得发白,臀部皮肉瞬间起了红印,如宫墙斑驳的朱漆裂纹。

第二下、第三下,接连而至。每一下,都像是在纸上落笔,重重留痕。皇后的手腕沉稳,没有丝毫颤抖。

第十杖,鲜血已染红锦垫。李福额头沁出冷汗,却依旧没有喊叫,只在呼吸间溢出一声轻微的哽咽。

第十五下时,他的身体剧烈一颤,眼神从地砖处抬起,恍惚间似乎看见年少时的记忆。那时,他还只是个被宠爱的皇子,跟在母后身旁学写“忠”字。母后曾轻声道:“心中有中,才是忠。”他彼时不懂,只觉得母亲的手温暖如春。

当第二十杖落下时,他的背脊再挺不直,整个人如同风中折断的竹竿,伏在锦垫上。血水与盐水混合,渗入纱衣,刺得他眼前一片模糊。他的牙齿死死咬住舌尖,血腥气弥漫喉咙。

第三十杖终于落下,声震殿宇。他的身体随之一抖,继而软倒,气息微弱,眼神空洞。

第三十下落定,殿中一瞬寂静。内侍与宫女仍低眉伫立,只听得香炉轻爆的细响。武氏收杖,声线不高却清冷:“扶起。”李瑛被两名内侍自锦垫挟扶起身,腿软如绵,仍强自挺直。皇后视线在他脸上停了一瞬,又落向地砖间的血点,淡淡一举手:“谢恩。”礼成,群从齐应,唯无人发声议论。此刻殿内的冷,不在春寒,在礼。

李瑛叩首谢恩,额触青砖,心内只回荡母后旧语:“心中有中,方为忠。”他忽而明白,那“中”并非直突言锋,更非凌越礼度;身为人子、为臣、为东宫,当先守位而后言事。训杖之义,在礼不在痛;打在皮肉,要他记得界限。唐制虽无明文“皇后责皇子”,然《会要》《旧书》皆载中宫掌六宫,有训诫之权;今上默许,是以礼为名、以亲为刑。此刻他才真正读懂“忠”字中心那一横,须稳,不可斜。

回东宫时,天色已暮。两个小太监搀扶着李瑛,一步步挪过长廊。经过太液池时,他瞥见水中自己的倒影——面色苍白,发丝凌乱,全然不见平日的神采。池中锦鲤游弋,悠然自得,仿佛不知人间疾苦。

御医的药粉微热入肉,痛意如火蛇游走,李瑛却一直沉默。窗外更鼓四下,灯影粘壁,他俯卧榻上,不敢侧身,伤处鼓胀如印。内侍轻手展帛,帛上已渗红痕。侍书童子悄置笔砚于案,似在等他写下“引过”,他却只盯着砚中墨海,不再下笔。那一日母后执杖的腕力、每一下克制的节奏,像一行行不言之诫,烙在他背后,也烙在他心口。

夜深人静时,太傅王维悄悄前来探望。见到爱徒这般模样,老先生不禁老泪纵横。他坐在榻前,轻声道:“殿下可曾怪老臣当日多言?”李瑛摇头,声音嘶哑:“太傅教导的是,是学生不懂变通。”王维长叹一声:“老臣教殿下直言敢谏,却忘了教殿下审时度势。在这深宫之中,有时候沉默比直言更需要勇气。”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李瑛想起白日受刑时,那些垂首而立的内侍宫女,他们何尝不是深谙此道?在这九重宫阙之内,每个人都戴着面具生活,真正的忠言往往藏在沉默之后。

鸡鸣将晓,东宫传点。李瑛更衣,束带时手指一颤,仍按时趋朝。殿阶风紧,百官行列如山。上前行礼时,他不再以目直视李林甫,亦不再以袖中小札递语,只稳稳低头,恭诵常仪。退朝之后,门下省旧臣远远一望,只觉少年神色敛了锋芒,似少了几分锐气,却多了几分分寸。有人叹息,有人点首。礼乐制度,本为教人;一番训戒,正合其意。

数日后伤痕略敛,坐时仍痛。李瑛取出旧帖,再临“忠”字,惊觉自己过去的笔划总要外挑,如今却懂得把劲收回字中。中宫第六戒,不在法条之上,而在法条之先:先正其身,乃可正其言。那三十下,替他  说话,更替他闭嘴;不是叫他不言,而是教他何时何处、以何礼度而言。

自此之后,东宫之内时闻读书声,不复闻少年私札穿行之响。李瑛依然读书习字,与太傅讨论经义,但言辞间多了几分斟酌,少了几分锐气。他学会在适当的时机说话,用恰当的方式表达。有时站在太液池边,看水中游鱼,他会想起那日受刑后的倒影——那时的他虽狼狈,却正是在那一刻开始真正长大。

殿角风铃如旧,唯有他心中那一横,终于写稳了。而深宫之中的教训,往往比书本上的更加深刻,更加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