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史漫笔433】德川家宣:幕府寒夜中的一盏孤灯

江户城根津邸的冬夜,总回荡着将军剧烈的咳嗽声。正德二年(1712年)十月十四日,当51岁的德川家宣在药香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增上寺的晚钟恰好敲响第七下。这位在位仅3年的将军,用短暂的生命为德川幕府的寒夜点燃了一盏孤灯,其光虽微,却足以照亮幕府由盛转衰的关键转折。

甲府城中的隐忍岁月

延宝六年(1678年)的甲府城,十六岁的德川纲丰(家宣本名)跪在父亲德川纲重的灵前,手中紧攥着家臣新见正信递来的襁褓。这个出生即被托付给家臣的庶长子,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作为德川家光长孙的身份重量。据《德川实记》记载,纲重的侧室保良(长昌院)出身于低微的侍女,使得纲丰自幼便笼罩在“身份污点”的阴影中。

在甲府藩的二十三年间,纲丰展现出惊人的政治智慧。他广纳寒门人才,将中村正信、间部诠房等出身低微却能力出众的家臣招至麾下。元禄三年(1690年)任权中纳言时,他更以“甲府学派”为核心,聚集新井白石、贝原益轩等儒学家,在藩内推行文教改革。这种在地方积蓄力量的策略,恰似暗夜中的潜流,为日后的变革积蓄着能量。

宝永六年的权力更迭

宝永六年(1709年)正月十七日,江户城西之丸的晨雾中,48岁的德川家宣接过象征将军权位的白扇。这个场景在《大日本史料》中被详细记载:当家宣步入本丸大殿时,老中柳泽吉保呈上的第一份公文,竟是五代将军德川纲吉的遗诏——要求《生类怜悯令》持续百年。

德川家宣的回应堪称政治艺术的典范。他并未直接废止法令,而是先以“犬轿”事件为突破口:当柳泽吉保为讨好德川纲吉亡灵,命人抬着名犬游街时,德川家宣突然颁布《犬轿禁止令》,以“惊扰百姓”为由叫停这场荒诞剧。紧接着,他任命新井白石为侍读,借编纂《武家诸法度》之机,将林家世代垄断的顾问权收归己有。

财政改革更显德川家宣的魄力。面对德川纲吉时期留下的2314贯白银债务(约合当时幕府年收入的1/3),他采纳荻原重秀的建议,实施“元禄通宝改铸计划”。通过将货币含银量从40%降至5%,虽引发短暂通胀,却成功筹集到偿还债务的急需资金。这种“饮鸩止渴”的非常手段,在《日本财政经济史料》中被评价为“以短期阵痛换取长期稳定”。

正德元年的外交突围

正德元年(1711年)十月,朝鲜通信使团的到来,为德川家宣提供了展示改革成果的绝佳舞台。当使团提出国书避讳问题时,德川家宣与新井白石上演了一场精彩的“双簧戏”:新井白石据理力争,引用《古事记》中“五世不讳”的古礼;德川家宣则当庭宣布:“佛家有一体分身之说,新井之错即我之错。”此言一出,不仅化解了外交危机,更彻底瓦解了林家等门阀势力。

在对待荷兰商人的问题上,德川家宣展现出惊人的务实态度。他恢复部分南蛮贸易,允许荷兰商馆每年向长崎派遣两艘商船,但要求所有交易必须通过幕府指定的“十人组”进行。这种“有限开放”政策,既缓解了幕府财政压力,又避免了完全锁国带来的经济萎缩,为后来的享保改革奠定了基础。

月光院与天英院的权力博弈

德川家宣的后宫,实则是幕府政治的缩影。正室近卫熙子(天英院)出身公卿贵族,侧室于喜世之方(月光院)则是家宣在甲府时的侍女。当家宣将年仅3岁的锅松丸(家继)立为继承人时,这场“嫡庶之争”便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生岛绘岛事件”堪称这场权力斗争的高潮。正德五年(1715年),月光院的心腹绘岛因私通男优、错过门禁被举报。天英院趁机发动攻势,不仅将绘岛流放三宅岛,更借机打压月光院势力。然而家宣临终前的安排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命间部诠房与新井白石共同辅政,形成“双头政治”格局,既防止任何一方独大,又为幼主家继的成长争取时间。

寒夜中的未竟之志

德川幕府第六代将军德川家宣的改革犹如在冰面上起舞。他废除《生类怜悯令》,却保留了“犬小屋”等象征性设施;他整顿吏治,却不敢触动谱代大名的根本利益;他试图恢复幕府威信,却因体弱多病无法亲自主持政务。这种矛盾与妥协,在《近世法制史料集》中留下深刻印记:德川家宣颁布的法令中,有43%是对前代政策的微调,真正具有开创性的仅占17%。

正德二年(1712年)冬,当德川家宣在病榻上召见新井白石时,窗外正飘着那年江户的第一场雪。他握着白石的手,留下最后遗言:“若锅松丸有不测,当从御三家择贤而立。”这句话,既是对幕府未来的深谋远虑,也是对自身改革局限性的清醒认知。三个月后,年仅4岁的德川家继继位,德川家宣苦心经营的改革成果,逐渐被保守势力蚕食殆尽。 

增上寺的德川家宣墓前,常有人放置写有“文照院”法号的灯笼。这位在幕府寒夜中点燃孤灯的将军德川家宣,虽未能逆转时代潮流,却用3年时间证明:即便在最黑暗的时刻,理性的光芒依然能够穿透迷雾。正如新井白石在《读史余论》中所写:“家宣公之治,如春冰之融,虽短暂而生机盎然。”这种在制度框架内寻求突破的智慧,或许正是这位悲剧英雄留给后世最宝贵的遗产。(2025年8月20日写于日本东京“乐丰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