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史漫笔432】德川纲吉:在犬吠中沉浮的幕府之舟

江户城头,元禄年间的暮色里总飘荡着犬吠。这位身高仅四尺三寸的将军,用一纸《生类怜悯令》将整个江户时代拖入荒诞的漩涡。当我翻开《三王外记》,在隆光僧正那句“戌属狗,最宜爱狗”的谶语中,仿佛看见1687年那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德川幕府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立于二之丸庭院,目送首批“犬轿”抬着名犬穿过将军御成道——这一刻,幕府的威权与儒家的仁政,在犬只的呜咽中碎成满地荒唐。

天命所归的幸运儿

1646年(正保三年)的江户城,德川家光的侧室本庄阿玉(后称“桂昌院”)诞下德川家光第四子德松时,或许不曾想到这个幼子将执掌幕府二十九年。作为京都八百屋之女,阿玉的人生轨迹因春日局的提拔而改写,这种出身的卑微与命运的跌宕,深刻影响了德川纲吉的执政风格。当5岁的德松继承兄长长松丸的十五万石领地时,江户的史官或许已在竹简上刻下“天命所归”的预言——毕竟,在德川家纲绝嗣的危局下,这位幼弟的继位堪称幕府版的“兄终弟及”。

延宝八年(1680年)的权力交接充满戏剧性。大老酒井忠清本欲迎立有栖川宫亲王,却被堀田正俊以“宫将军”将动摇幕府根基为由劝阻。这场权力博弈的胜负手,在于德川纲吉对儒家孝道的极致演绎:他不仅将母亲“桂昌院”从筑波山召回江户,更通过朝廷为母亲争取到从一位官职。这种将私德与公权捆绑的统治术,在《德川实纪》中留下“以孝治天下”的赞誉,却也为日后的荒政埋下伏笔。

文治理想的破灭

天和年间的德川纲吉,确有几分儒者气象。他设立汤岛圣堂,延请林凤冈编纂《武德大成记》,将《三河记》梳理为德川家谱。这些举措与兄长家纲的“武断政治”形成鲜明对比,史家称之为“天和之治”。但当1684年堀田正俊遇刺后,幕府的权力天平开始倾斜——侧用人牧野成贞与柳泽吉保的崛起,标志着独裁体制的成型。

这种转变在财政领域尤为明显。天和二年(1682年),德川纲吉为整肃财政设立勘定头差添役,本意是整顿幕府财政,却因侧用人集团的膨胀而适得其反。柳泽吉保一人独领七万石俸禄,五百名侧用众的俸禄总额竟占幕府年收入的四分之一。当元禄七年的年贡收入创下403万表的历史纪录时,幕府实际财政赤字已达十万两——这种“入不敷出”的怪圈,在荻原重秀的货币改铸中达到顶峰。元禄通宝的含银量从40%骤降至5%,引发市场剧烈动荡,恰似为幕府经济埋下一颗定时炸弹。

犬儒政治的狂欢

贞享四年(1678年)正月出台的《生类怜悯令》,堪称东亚历史上最荒诞的法令实验。从最初禁止虐杀犬猫,到后来连蚊子、虱子都纳入保护范围,这项法令的扩张轨迹折射出权力失控的轨迹。1694年江户町颁布的《金鱼放生令》,迫使市民将观赏鱼送往藤泽游行寺;1695年“禁止弃犬令”引发野狗泛滥,迫使幕府在四谷、大久保等地建造16万坪的犬小屋。这些举措消耗白银2314贯、米5500石,相当于八万名农民的年贡。

法令的荒诞性在司法实践中达到极致。增山兵部家臣因杀狗被判切腹,土屋大和守家臣伤狗遭流放,土井信浓守家臣打狗被免职。江户街头甚至出现身着犬纹羽织的“番人”,专门调解犬只纠纷。当百姓被迫称狗为“犬样”并伏首跪拜时,新井白石在《折焚柴记》中痛斥:“数十万人因捕鸡杀猫入狱,士愤民怨如沸。”这种将动物权益凌驾于人权之上的政策,最终在1709年德川家宣继位时被彻底废除。

天灾与人祸的交响

德川纲吉统治后期的江户,仿佛被诅咒的土地。元禄十一年的敕额大火烧毁三百余町,死者三千;宝永四年(1707年)的富士山火山爆发,骏河、相模、武藏等地降落了大量的火山灰,引发八万余人流离失所。这些天灾在民间被解读为“犬公方”暴政的报应,就连水户黄门德川光圀都通过献上狗皮护身符进行暗讽。更讽刺的是,德川纲吉本人就是养子,被称为德川幕府第一位“养子将军”。他为祈求子嗣颁布的禁杀令,最终连自己的血脉都未能保住——其子德松五岁夭折,养子德川家宣作为德川幕府第六代将军继位时,不仅再现“养子将军”,幕府也陷入了“将军无嗣,财政崩溃”的双重危机。

当1709年麻疹夺走德川纲吉性命时,宽永寺的丧钟似乎也在为幕府黄金时代敲响。朝廷追赠的正一位太政大臣头衔,无法掩盖其统治的失败。继任者德川家宣迅速废除《生类怜悯令》,起用间部诠房与新井白石推行改革,但元禄文化的余晖已难掩幕府衰势,“犬轿已朽,盛世难再。”

历史的多棱镜

后世对德川纲吉的评价始终在两极摇摆。19世纪末的《德川实纪》将其描绘为“愚昧昏君”,20世纪初的新井白石学派则指责其“肆意妄为”。但当代学者发现,所谓“数十万人入狱”的数据纯属虚构——德川家宣大赦时释放的囚犯不足九千人,仅占当时人口的0.03%。这种历史叙事的扭曲,恰如德川纲吉在《御当代记》中被抹黑的“犬目付”官职,暴露出胜利者书写历史的偏见。

德川纲吉的统治恰似一面多棱镜:它映照出中国儒家思想在日本异质文化中的水土不服,折射出绝对权力对理性的侵蚀,更揭示了改革者如何在理想与现实间失衡。那位在竹桥宅邸被明历大火吞噬的幼年德松,或许不曾想到,自己的人生会成为幕府史上最富争议的注脚——就像江户街头那些被供奉的犬只,在荒诞中透露出历史的残酷与真实。(2025年8月19日写于日本东京“乐丰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