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日老华侨朱福元魂归故里 六十载收集书画捐赠家乡人

2009年3月25日晚上7点40分,91岁的旅日华人朱福元在东京的寓所病逝。这位日本著名中餐“赤坂饭店”的创办人、书画家、收藏家,临终前感到最欣慰的事情是:“还好,我把坟墓也买在中国了。”

2009年5月12日上午,朱福元的儿子手捧父亲的日式骨灰盒和母亲方韦一起返回老人别梦依稀的故乡——中国昆山。

朱福元先生之子手捧父亲的骨灰,陪同着老母亲缓缓走进大厅。(《日本新华侨报》)

哀乐低回。在“朱福元先生追悼大会”上,年过八旬的朱福元的妻子方韦泣声说道:“先生,你一生辛劳,大半辈子在异国他乡漂泊,今天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祖国,回到了日夜思念的故土;今天,有这么多领导、这么多亲朋好友前来迎候你、看望你,先生啊,如果你在天有灵,我相信你一定会含笑九泉的……”

追悼会结束后,朱福元先生的骨灰安放在昆山市皇宜山墓园。魂归故里的老人啊,您耄耋之躯虽走,拳拳之情还在,您的故事,后人后世还应该继续倾听……

在昆山市殡仪馆举行的朱福元先生追悼会上,朱先生的太太方韦女士代表家属向与会来宾表达了诚挚的谢意。
(《日本新华侨报》)

创业艰辛

朱太太讲得一口吴侬软语。回忆起当年——1950年东渡日本,她觉得有太多的话要说。在香港,他们手中仅有的一点钱都被骗走,到日本,举目无亲又身无分文。说起来,他们一个是乡绅人家,一个是名门之秀,别说粗活重活,就是油瓶倒了也不曾扶一扶的。现在,他们唯一的生路就是打工。他们先是在家具店打工,什么样的活都得做,一天十几个小时累得双腿紫青了也还得干,有时候,病得歪歪的也要去做。也是巧,他们打工的家具店楼上有个饭店,空了就去帮忙,慢慢就看懂了也学会了,后来就自己开饭店——赤坂饭店。为了创业,他们熬着苦日子赚钱,穷的时候连尿布也买不起,因为租不起房子,夫妻两个挤在夹弄里,半夜如厕得穿过一条弄堂,由于过度疲劳,再蹩脚的地方也是倒头就睡,老鼠在脸上啃得血迹斑斑也没有知觉!

那艰辛那凄凉,那在异乡的飘泊和孤零,至今历历在目。然而,他们的事业也就这么由小到大,滚雪球似地发展起来了。最多的时候,东京、名古屋和洛杉矶、夏威夷等地,共有16家赤坂饭店。

战后的日本是有好多很容易“赚钱”的机会,比如,有一些机灵的中国人,手一挥,插杆小旗,就算是他的地盘了。有些人就这么发了财,成了百万富翁。可朱福元没有这么做,他有句口头禅,叫做“不贪为宝”,他们不指望一夜致富,也不羡慕别人“插旗”发财,因为靠自己的劳动一分一毛地挣来的钱才踏实。他们含辛茹苦,艰辛创业,逐渐打出了自己的品牌,赤坂饭店名气越来越响,以至日本的政要几乎都光顾过赤坂饭店,田中、中曾根直至后来的小渊首相,都跟他们很熟,索尼公司的创始人盛田昭夫是他们的老客户,盛田昭夫去世时,他们还作为生前友好被安排去吊唁;还有,从天皇到皇太子,个个都喜欢赤坂的中国菜,有时候,皇室的一些会议就在饭店的楼上开。

朱太太津津乐道的还有这么一件事:他们在轻井泽的饭店开张时,没想到一下子就顾客盈门。有一天,正好皇太子避暑到轻井泽,于是一向冷清的小镇立刻被汽车堵塞了,警察署打来电话问:“能不能少一点人?”朱太太说:“人家来了我总不好赶走吧?”警察署就派人指挥,谁知累得满头大汗也无济于事,朱太太见警察束手无策,就说:“让我来试试!”朱太太从未当过警察,可是她却凭仗在饭店内支客的经验,只一会儿,就把密匝匝挤作一块的车辆梳理得井然有序,警察恭恭敬敬朝朱太太敬礼,表示谢意,朱太太笑盈盈说声不客气,又去照应她的客人了……

早年识画

朱福元知书达理,少即与字画有缘,他父亲是个收藏字画的爱好者,每每搬进搬出晾晒观赏,朱福元耳濡目染,自觉有趣,忽一日他问父亲,都是明清的,怎么不见宋元的呢?父亲斥之曰:小孩子家懂什么?的确,那时候他并不知道收藏字画的艰辛,可他却从此就和字画结下了不解的情缘,尤其是当他学有所成并且有了一些钱之后,便不再是口出狂言,而是年轻人立下的毕生宏愿了:我要收藏宋元字画!

宋元字画,是何等的名贵又是何等的稀少啊。我们至今无法知道也无法想象,朱福元为此付出了多少心思又花费了多少血汗钱;我们只知道,朱福元一辈子除了饭店就是字画,为了字画,他会朝思暮想,寝食不安……朱福元清楚地记得,他收到宋代崔白画的一只鸡是如何的高兴,那种梦寐以求而终于如愿以偿的感觉是拿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刘海粟见到后也赞叹不已,不过刘海粟又说,雌鸡有了,还缺一只雄鸡呢。朱福元又何尝不想到雌雄相配啊!可是崔白的“双鸡”已经失散,多年不见踪影,如今能有一鸡,已经了不得了,至于另一只,也许早就被“杀”了,又如何能够收得到?当然,他内心里也是希望出现“奇迹”的,一次他的朋友去看另一个朋友,朋友不在就去旁边一个书画市场转转,只见崔白的雄鸡,他不辨真伪,也无心收藏,便打电话给朱福元,朱福元急忙赶去,可惜店已打烊,巧的是看站人在赤坂饭店打过工,也很敬佩朱福元的品行,就连忙给店主打电话……朱福元喜出望外,果然又“捉”到了一只崔白的雄鸡图。

朱福元悉心研究,潜心寻觅。工夫不负苦心人,心想事成也不是一回了。日本某警察学校的校长有一幅管道升的回文诗,是世上的绝品,而这件无价之宝却被朱福元收到了。

朱福元收藏的名贵字画有三百多幅,其中至少有十几幅是绝品和精品。这些字画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朱福元不是画商,画商是为了赚钱才收购字画,朱福元却是因为对字画的爱好和对艺术的欣赏而收藏字画的,如果更深一层去说,朱福元是出于对祖国宝贵文化遗产的珍惜与呵护才这么做的。美国大都会的王先生,每次到东京都想买朱先生的藏品,他说:“我不为名,不为利,精神愉快最要紧!”

二十多年前朱福元去香港,听说有吴昌硕的画,就说要买,可对方看他一支雪茄没抽完还叫留着下午再抽,以为他没钱,只是说说而已。可他下午去一看,是六尺的《松石图》,立刻眼睛大亮:这是“吴王”啊!忙问:“多少钱?”老板说,“你诚心要,就原价给你”,他说“不行,至少要把利息加进去”,结果几十万日元就买下了,在飞机上被一个日本人看见,马上出价二百万,他说不卖,日本人给他一个电话说,你什么时候想卖我都要,后来说给他五百万他还是不卖……再不久,北京故宫到日本举办马王堆出土文物展,对他说,这是“国宝”,卖给故宫吧,他说,钱再多我也不卖,故宫的人说,不管什么,你要卖就卖给我们……

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董建华听说“日本人”在香港买了吴昌硕的《松石图》和溥心畲的《货郎图》,十分的恼火,说:这都是国宝,竟然让一个日本人(朱福元为了一个朋友救急,不得已入了日本籍)弄去了!

董建华哪里知道,这个“日本人”比好多中国人还要爱中国爱家乡。

位于昆山市科博馆三层的昆仑堂美术馆是专为朱福元先生捐赠的300余幅书画珍品而建。
(《日本新华侨报》)

乡音未改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朱先生和太太悄悄回了一趟昆山——说是“悄悄”,是因为他没有惊动官方,也没有和当地的文化人接触。但是显然,家乡的变化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后来,他通过他的儿子朱鹏和市里领导联系,听说政府招待所缺空调,马上就送了10台,后来又送了10台,也在这期间,他拿了几幅画捐给市政府。不过,这件事并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在朱先生本人,恐怕也只是某种“试探”。到了1997年他再次到昆山时,就和书画院院长陆家衡及我这个文联主席见面了。虽然身在海外几十年,依然是一口纯正的吴语。他说到了他的字画,也含而不露地说到这些字画的保存问题。

当朱福元捐画的心愿透露以后,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朱福元在孤独的心境下孤军坚守。好在朱太太明确表示支持,他们的四儿一女也说,字画是父亲收藏的,要怎么安排都可以,只要父亲开心就行。

这消息被上海博物馆知道了,他们立刻派人找到朱福元,希望朱先生把字画捐给上海,条件随他说。朱福元没有改变主意。美国大都会也开出高价,愿出巨资收购,朱福元自是不为所动,他说,我父亲喜欢字画,后来都捐给昆山图书馆了,我也要学父亲,捐给家乡。

1998年11月19日,时任昆山市长季建业和朱福元在昆山宾馆签订了捐赠字画的协议书。

老人没有任何要求,没有任何条件,仅仅是希望昆山在将要建造的科技文化博览中心辟出一块来收藏他的字画,并且取名“昆仑堂”。

捐品的目录长长的也沉甸甸的,捐赠的字画也大多经过当今中国最高权威徐邦达、谢稚柳、杨仁恺等人的鉴定,著名的鉴赏家薛永年还为朱福元编了一本藏品画册。启功先生说,当代私人收藏中国古代字画,朱先生是世界第一。启功还说,像朱先生这样的人品,世界上也找不到几个了。

朱福元夫妇执子之手,以子偕老,一直相濡以沫,经历了几十年艰辛创业中的风风雨雨。
(《日本新华侨报》)

伉俪情深

还记得我们到日本的事情。朱福元和太太热情而周到地接待了家乡的客人。我们到达的当天,正好皇太子的弟弟在赤坂饭店“开会”,然后用餐,他们很忙,但还是请我们吃了饭店的当家菜——扇面鱼翅,也依然用一口道地的吴语跟我们亲切交谈。朱福元说,在家里,所有的人都不准说外国语,小孙子在襁褓之中就教他中国话。他们四个儿子,除了两个在中国长大的外,老大是美国籍,老四是日本籍,但朱先生却不许他们娶外国人做妻子,一定得是中国人才行。他常说,日本再好,也是人家的;中国再穷,也是自己的!

朱福元和太太是一对相知相爱珠联璧合的伉俪。朱福元主内,经营饭店有丰富的经验,朱太太主外,她的朋友很多,是个“路路通”。朱福元喜欢字画,但他收购字画却只能用他的“私房钱”,有时候钱不够,只好问太太“借”。有一回,朱福元看中了一幅画,可还缺200万日元,他就像个小孩子似地站到账台前跟太太要,太太也和他开玩笑:“铜钿给你,可你啥辰光还?给多少利息?”朱福元只管默笑,一句话也不说,因为他知道太太总是会“借”给他的。

“辛苦铜钿开心用”,这是朱太太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们豁达大方,乐于助人,有些中国留学生生活困难,他们知道了总是想办法给予资助。

一个上海女青年被介绍来打工,他们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照应,如今这女青年已经成家,有了车子也有了房子,她可以有更好的工作更高的薪水,但她怎么也舍不得离开在艰难时刻关心和帮助她的两位老人……

朱福元一生简朴,不事奢华,即便有了钱也依然清茶一杯,烟酒不沾,淡泊人生。八旬高龄过后,朱福元还是每天凌晨去市场买菜。平时店里的盒饭要是卖不掉,他总是留着自己吃。朱福元一辈子从来不用一分闲钱,什么跑马场、脱衣舞吧等等所有的娱乐场所,他从不涉足,即使如股票、彩票,他也不沾边,因为他认为凡是不靠劳动得来的钱财都是不踏实的。

还有一件事也能说明朱福元的人品:朝鲜战争时,有个日本姑娘喜欢他,要带他去“阿塔美”,他不去,姑娘把他看得懂的日文写在纸上说,现在我还是处女,下次再见到你就不知道了——原来美国兵要来度假,姑娘们谁还能不被糟踏?可是,朱福元仍然没有去……

朱福元在几十年的创业和收藏字画的过程中,始终笃守言必信、行必果的做人标准。朱福元买画,从不赊欠一分钱,饭店做账收费,从不多收一分钱。也为这,他们在东京华人圈内享有很高的威信。

2001年11月12日上午,昆山城市广场彩球高悬,鲜花簇拥,来自海内外的专家、学者、文艺界知名人士二百余人云集于新落成的市科技文化博览中心,参加昆仑堂美术馆开馆庆典暨朱福元先生书画捐赠仪式。时任文化部部长孙家正、日本原内阁总理大臣宫泽喜一等发来了贺电。在热烈的气氛中,朱福元和王竹鸣市长签署了书画损赠协议书。随着鲜红的彩绸徐徐落下,昆仑堂美术馆迎来了第一批观众。望着装饰一新的昆仑堂展馆和一幅幅几十年心血所聚的展品,朱福元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终于了却了一桩多年来的夙愿:在家乡建一座美术馆,把自己毕生精力收藏的艺术珍品陈列在里面,造福桑梓,永传后世。

今天,朱福元先生再次回来了,从此不会再走。我们愿意和这位老华侨一起守护中华的书画、中华的文化。(作者系原昆山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