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小说《臀杖下尚未远去的中国》卷一皇宫篇·第二章 宋代殿前第三杖

春审前夕的开封城尚在薄雾中沉睡,皇城内的灯火却已摇曳了整整一夜。巍峨的宫墙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显出巨兽脊背般的轮廓,九重门阙次第洞开,鎏金铜钉在灯笼映照下如警惕的瞳仁般闪烁。殿前司后院的青砖地被晨露浸润得泛着青黑的光泽,四角的朱漆立柱在灯笼映照下如持戟武士般森然肃立,柱身盘绕的鎏金螭龙在光影间吞吐着皇权的威严。

中央那条紫檀木刑凳表面已被磨得温润如玉,在昏暗光线下隐隐泛着血色光泽——那是经年累月的皮开肉绽沁入木纹的印记,此刻却恰似卧在宫阙深处的困兽,等待着新一轮的献祭。

赵简踩着卯时的更鼓声踏入院门。沉重的宫门在他身后次第闭合,发出山崩般的闷响,九重宫阙的阴影逐层倾轧而下,将他的月白中衣染成青灰色。这位三品通判今日未着官服,宽大袖摆随风翻飞时,露出腕间一道尚未痊愈的刀伤——去岁治理黄河时留下的印记,此刻在宫灯下宛如一道新鲜的谶纹。

甲胄森然的侍卫分列两侧,铁甲上的狴犴纹在火光中忽明忽暗,金属摩擦声如朔风掠过枯苇。檐角列队的铜铃突然齐振,惊起宿在鸱吻上的寒鸦,墨色羽翼掠过重檐庑殿顶时,带起一连串玉磬般的清鸣——那是悬在每重飞檐下的金铃,专为震慑邪祟而设。

“赵大人,请。”殿前司都指挥使王璋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手中御史台文书哗啦作响时,腰间玉带撞上剑鞘,发出脆硬的声响。他身后矗立的十二扇楠木屏风赫然展开,上面精雕着太祖皇帝制定的《刑律九章》,每个篆字都填着朱砂,在烛火中如血滴悬垂。

那纸弹劾奏章此刻正躺在他袖中,字字如刀:“通判赵简,暗讽宰相,僭越妄言……”墨迹似还带着御史台青石地砖的寒气。

赵简的目光掠过东侧廊下。百官鸦雀无声地伫立在晨曦微光中,礼部侍郎沈文的孔雀补子格外刺眼——三日前他们还同在樊楼饮酒,那人还击节赞叹他奏章中“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妙喻。此刻那双曾举杯相敬的手,正紧紧攥着象牙笏板,关节白得像是要刺破绯红的官袍。

微明的天光渐渐漫过汉白玉栏杆,爬上蟠龙柱上金鳞闪烁的爪牙,最后照亮刑凳前端那只狰狞的铜獬豸——那神兽怒目圆睁,独角直指苍穹,仿佛随时要跃起噬人。

衣带解开时,冷风猛地灌入后背。两名衙役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惊,褪衣时指尖不经意划过他腰间的旧疤,那是西夏战场上留下的箭伤。当最后遮掩被扯落,赤裸的肌肤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时,他听见人群里传来极轻微的抽气声。

鼓声三响,内侍尖利的嗓音撕裂晨雾:“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责臀杖三十——”尾音拖得极长,像吊着人性的绞索。

刑吏刘秉从阴影中走出。这个五十岁的老卒左腿微跛,据说是当年与辽军血战时落下的残疾。他手中的柳木杖足有四尺三寸,杖头包着暗沉的铜皮,在灯笼下泛着血锈般的光泽。

俯身趴下的时候,刑凳上散发出来的冰凉透过薄衣刺入胸腔。赵简的视线正好对上那砖缝里一株新生的荠菜,嫩绿叶片上还挂着露珠。他忽然想起去年秋审时,那个因为克扣军粮被杖毙的转运使,血沫喷溅之处正是此刻荠菜生长的位置。

第一杖,落下的时候带着呼啸的破风声。剧痛如烧红的铁钎直接插入骨髓,赵简的指节瞬间在刑凳上抓出道道白痕。余光里瞥见刘秉的皂靴微调了方位——这是谙熟杖刑的老刑吏发出的暗号,下一杖将会重叠落在旧伤上。

果然,第二杖精准咬住肿痕。赵简的额发瞬间被汗水浸透,滴落在青砖上洇出深色印记。他忽然明白皇家用刑为何要选柳木——因为这种材质会在击打时产生独特的震颤,让痛感如潮水般层层扩散。

第五杖时血珠飞溅,有几点落在沈文的官靴上。那位侍郎下意识后退半步,又立即强作镇定地站回原位。赵简竟在这剧痛中想起当年读书的太学时光:那个雪夜,他们围炉读《韩非子》时,沈文曾指着“刑弃灰于街者”的典故笑言:“惩戒之妙,在示众而非伤身。”

第十杖落下时,赵简的嘴唇已经咬出血腥味。杖痕交错处形成诡异的纹路,像极了官窑烧坏的冰裂纹瓷器。恍惚间,听见童年私塾先生的吟诵:“刑不上大夫……”那时,他以为圣贤之道真能庇护士人尊严。

第十五杖带来短暂的麻木。赵简的视线开始涣散,院墙外的杏花枝桠在晨光中幻化成父亲教他握笔的手。去岁离乡赴任时,老父特意用松烟墨在宣纸上写下“直道”二字,墨迹透过纸背的样子此刻突然清晰无比。

“十八——”报数声如铜锤砸碎幻象。剧痛重新席卷时,他看见刘秉的腕间露出半截刺青,竟是西军特有的青鹰图腾。原来这执杖者曾是浴血沙场的边军,如今却成了朝堂博弈的刑手。

第二十三杖格外沉重。赵简的喉间溢出半声闷哼,立即被他自己碾碎在齿间。就在此时,他听见王璋轻微的咳嗽声——这是宰相党羽的暗号,执杖者果然在下一杖收了力道。原来,在杖刑的背后都有政争的算计。

最后三杖,快如疾风。赵简在眩晕中默数着血滴坠落的声响,忽然想起昨日路过御史台时,看见新科进士们正在练习叩拜礼仪。那些年轻的面孔虔诚地俯身,全然不知官场的第一次真正跪拜,往往不是在金殿之上。

刑毕的寂静,比杖声更骇人。赵简被搀起时,血水顺着腿侧流进皂靴。三次叩首谢皇恩,每一下额头触地都震得身后臀伤处鲜血淋漓。青砖上渐渐晕开嫣红的痕迹,像极了进士及第时簪的宫花。

返回官舍的路格外漫长。轿子每次颠簸都带来新的折磨,他透过纱帘看见开封街市如常热闹,卖杏花的小贩正将一枝残花掷入阴沟。

见怪不怪的太医上药时倒吸冷气:“这第三杖最是刁钻,伤及筋膜却不见皮开。”原来殿前司的杖刑各有名目,第三杖谓之“醒骨”,专为敲碎士大夫的傲气而设。

夜半痛醒时,月光将窗棂映成牢笼形状。赵简侧卧在竹席上,听见更夫报时的梆子声与杖刑节奏莫名重合。恍惚间觉得自己变成《礼记》里被祭牲的太牢,臀上伤痕恰如礼器上的饕餮纹。

晨光再现时,书童惊喜地发现案头多了幅墨迹未干的字画。素绢上绘着带雨杏枝,题款处写着:“刑余之人赵简写生”。那杏枝的断裂处用朱砂点染,恰如杖痕的形状。

三日后朝会,赵简忍着剧痛站立文官队列中。宰相经过时特意驻足颔首,目光扫过他官袍下隐约的绷带痕迹。退朝时,沈文终于前来搀扶,手指触到他肘间时轻声道:“昨日官家夸你杏图画得好。”

赵简望着丹陛下跪拜的新科进士,忽然轻笑出声。原来三十记臀杖换得皇帝一句夸赞,竟是比科举功名更有效的晋身之阶。

暮春的风吹过皇城时,带走了刑凳上的那股血腥气,却带不走青砖缝里新生的荠菜。它们在被血水浇灌过的土壤里,长得格外青翠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