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时代,我不知道多少次看见过这个景致——暮色中的银锭桥泛着粼粼波光,后海的柳枝轻拂水面,把倒映的晚霞揉碎成一片金红。但是,此行不容多看,也不及多想,我们夫妻穿过熙攘的食客,踏上“烤肉季”斑驳的木楼梯——这座始建于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的三层小楼,青砖灰瓦间还留着溥杰题写的“烤肉季”匾额,汉白玉石狮旁镌刻着费孝通“银锭桥观山一景,烤肉季烤肉一绝”的墨宝。当服务员推开三楼雕花木门的刹那,百年前王爷府邸的烟火气仿佛穿越时空扑面而来。
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通州回民季德彩在什刹海支起第一顶烤肉摊时,或许不曾想到这个用六道木筷子翻烤的羊肉摊,会成为京城饮食文化的活化石。需要多说一句的是,道光皇帝在中国历史上以“节俭”而著称,因为他经常穿着打补丁的皇袍,又被称为“补丁皇帝”。可是,他大概没有想到,他自己可以“炫”补丁皇袍,百姓还是要为食禄奔忙的。
据说当年季家烤肉选用张家口西口绵羊,仅取后腿与上脑部位,冰镇挤压24小时去膻,片肉薄如蝉翼。这种近乎苛刻的选材标准,让烤肉季在咸丰年间就成为恭王府、醇亲王府的座上宾。
“您看这炙子,是特制的铸铁凹槽。”邀请我们夫妻吃饭的朋友、“多聊茶”创始人、日本中国茶研究所所长杨多杰指着案上直径两尺的烤盘,铁纹间凝结着百年油垢,“当年季阁臣改良时,特意将传统平底炙子改为中间凹陷,既能聚油又方便翻烤。”话音未落,服务员端来景泰蓝铜盆,内盛碎冰镇着的鲜羊肉片,每片都透着粉嫩的琥珀光。
三楼通常不接客。那里的“武吃”专席保留着最原始的野趣:长条板凳前,二尺长的六道木筷与特制铁签并排而立。当厨师把腌制好的羊肉片均匀铺在果木炙子上,松烟缭绕中,我们仿佛看见百年前旗人贵族围炉而立的身影——他们要把一条白毛巾搭在肩上,一脚踏凳,一手持筷,在“滋啦”作响的炙烤声中大快朵颐,汗水顺着脸庞滴落,在布衣长衫上晕开深色痕迹。
“这‘怀中抱月’可是镇店绝技。”这位著名的厨师亲自示范,把烤至三成熟的羊肉堆成环形凹巢,单手敲开鲜鸡蛋注入中心。蛋液在高温中迅速凝固,与羊肉形成金黄相间的太极图案。当筷子划破蛋膜的刹那,混合着果木香的肉汁喷涌而出,在舌尖绽放出甜、咸、焦、嫩的复合滋味。
应该说,这种将烹饪与表演融为一体的技艺,暗合着老北京“食不厌精”的哲学。我曾听说,烤肉季的调料配方传承自清宫御膳房,包含18味秘制香料。我们尝试自行调配佐料时,发现看似简单的酱油、醋、姜汁组合,实则暗藏玄机——当山西老陈醋的酸香遇上永丰料酒的醇厚,竟在炙烤中催生出类似松露的鲜味。
“您尝尝这芝麻火烧。”热情的多杰夫人递来分层如书页的烧饼,酥皮簌簌落在青花瓷碟上。这种源自元代的面食,在烤肉季与炙子烤肉形成绝配。当夹满烤肉的火烧送入口中,面香、肉香、芝麻香在口腔中奏响三重奏,让人不禁想起《东京梦华录》中“炙子骨头”的记载——千年烟火气,不过一炉炭火,几片羊肉。
再看这三楼雅间,依然保留着清末民初时期的装修风格,多宝阁上陈列着老照片:1954年老舍在此宴请梅兰芳,1987年启功挥毫写下“南宛北季”的题词,2008年烤肉技艺入选国家级非遗时的庆典场景……这些泛黄的影像与窗外什刹海的游船交相辉映,构成时空折叠的奇妙图景。
“现在每天能卖出300斤羊肉。”厨师站在溥杰先生题字的照片前讲述着,“但最让我们骄傲的,是年轻食客越来越多。”他指向楼下排队的人群,果然看见不少穿着汉服的少女举着手机直播。
当暮色完全笼罩后海,三楼的灯光渐次亮起。我倚着雕花木窗,看对岸酒吧的霓虹倒映在水中,与百年前王爷府邸的灯笼遥相呼应。我好像听到楼下传来跑堂的吆喝声:“里脊二两,上脑三钱——”这拖长的尾音与果木炙子的噼啪声交织,仿佛在诉说一个永恒的故事: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人们对美食的热爱,对传统的坚守,始终是穿越时空的纽带。
中间,我也有思想开小差的时候。因为这附近曾经的北海中学,是我初中、高中读书的地方。这附近还有我高考期间留下初恋情感的地方。我忽然笑起来——原来这些年,我不过是把整个青春揣在口袋里,走遍千山万水,始终带着北海中学的槐花香。
归途中,后海的夜风送来阵阵烤肉香。多杰笑着说:“下次带您去烤肉宛,尝尝他们的国家级非遗烤牛肉。”我摸着微鼓的肚皮,望着车窗外流转的霓虹,忽然明白:所谓“老字号”,不仅是味觉的传承,更是一种文化的在场证明。当我们在银锭桥畔大快朵颐时,吃的不仅是羊肉,更是百年间无数食客汇聚的烟火人生。(2025年8月12日追记于日本千叶“丰乐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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