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史漫笔405】绝海中津与中日文脉的千年回响

日本后醍醐天皇建武元年(1344年)的春樱还没有完全谢尽,绝海中津的袈裟已沾上中国天龙寺的晨露。多少载春秋流转,当应永十二年(1414年)的初雪覆上惠林寺的石阶,这位渡海求法的日本“入明僧”,已经在东海波涛间架起中日文脉的津梁。

应安元年(1368年,中国大明王朝的洪武元年)的商船载着年轻的绝海中津漂洋过海,桅杆上的白帆被咸涩海风撕成残月。明州城楼挑起的飞檐刺破海天界限时,他攥着师父梦窗疏石的偈语,恍若攥着前世今生的谶言。踏上中国江南岸石的刹那,眼中看到的冠带峨峨的士人、琳琅满目的市招、吴侬软语的叫卖,都在叩击着这位东瀛僧人木鱼般规律的心跳。“海国来观上国春”,绝海中津在诗笺上落下墨痕时,檐角铜铃正应和着钱塘潮音。

十年江南行脚,绝海中津的足迹丈量着禅意山河。灵隐寺的桂子落满经卷,天界寺的晨钟撞破五更。高僧季潭拈须而笑:“日本亦有佛法否?”绝海中津答得轻巧:“东土岂无西天月?”老住持的沉默里,两朵禅花并蒂而开。

明代翰林学士宋濂赠他的诗笺还带着翰苑的松烟香:“日本沙门性颇灵,自携瓶锡到中庭。”刘基与他酬唱的词句里,分明见着唐宋风骨在异国僧袍上流淌。多景楼上的北望,绝海中津看见的不只是“千里城堑”与“万里盐麻”,更是两个文明在江海交汇处投下的倒影。应明太祖朱元璋之召,绝海中津在应敕赋诗《应制三山》中写道“熊野峰前徐福祠,满山药草雨余肥。只今海上波涛稳,万里好风须早归。”明太祖朱元璋则当即做《御制赐和一首》:“熊野峰高血食祠,松根琥珀也应肥,当年徐福求仙药,直到如今更不归。”如此唱和,一时传为盛世。绝海中津回到日本以后,精裱珍藏,成为所在寺院的“宝藏珍护”。

归国船载着的何止是经卷?相国寺的飞檐挑破了京都的云翳,临济宗风掠过足利义满将军的甲胄。但是,绝海中津更愿在惠林寺的晚课钟声里,对弟子们说起中国:那些绣春刀斩不断的贪腐,那些漕运船载不动的民艰。他整理《蕉坚稿》的深夜,油灯将“故山烟树”的影子投在纸窗上,分不清是奈良的岚气还是金陵的暮霭。

如今,惠林寺的碑文已经苔痕斑驳,“师之德如山,师之学如海”的铭文下,或许还留着当年弟子们拓碑时打翻的墨渍。而《五山文学全集》里,绝海中津的汉诗仍如渡船,载着“松下茯苓”与“竹间笋蕨”的清香,在东海的晨雾中往返。有人说他终究未能再渡,却不知这位禅僧的姓名早已化作津渡,让中日两国的月光在波涛间互递清辉。(2025年6月5日写于合肥希尔顿饭店1622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