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史漫笔393】后西天皇御所里的菊纹与茶渍

日本第111代天皇——后西天皇的御所里，茶香比菊香更浓。

这位在位的天皇——不，这位“在位”的茶人，在承应四年（1655年）即位时，京都的贵族们便窃窃私语：这位陛下怕是要把紫宸殿改成大茶室了。登基大典次日，后西天皇便命人在清凉殿东厢设了一处茶席，用的是唐物“马蝗绊”茶碗。这碗原是平重盛献给日本第80代天皇——高仓天皇的宝物，碗壁有锔钉如蝗虫脚，故得此名。天皇抚碗叹道：“三百年虫迹，犹胜人间功名。”

后西天皇名讳良仁，是后水尾天皇的第八皇子，他幼时便显出对茶道的异常兴趣。五岁初尝薄茶，七岁便能辨别宇治与静冈茶的差异。他的茶道启蒙师是金森宗和——这位曾侍奉过千利休孙子的茶人，曾称赞皇子点茶时的手势，竟似有数十年修为，令人骇异。

后西天皇的茶室不过四叠半，却收藏着天下名器：曜变天目茶碗、吕宋壶、松花壶……每件器物都有一段沧桑。

那个年代，正是德川幕府权势鼎盛之时。后西天皇如同囚在金色鸟笼中的黄莺，空有尊号而无实权。朝堂议事，不过是走过场而已。据记载，某次幕府使者来奏，后西天皇正在点茶，竟让使者候了整整一个时辰。使者不满，后西天皇却道：“急什么？江户到京都，不也走了十日么？”这话绵里藏针，暗讽幕府专权。使者走后，后西天皇将那日用的茶碗命名为“迟樱”，取“樱花迟开”之意。

后西天皇的茶道，也讲究“和敬清寂”四字，却在这四字之外，另添了一个“韧”字。后西天皇的茶会，从不邀请幕府要人，倒是常有民间茶人获此殊荣。宽文六年，他秘密召见“卖茶翁”高游外——这位后来成为日本茶道传奇的人物，当时不过是个街头卖茶的老翁。后西天皇与“卖茶翁”对饮七碗，竟将珍藏的“稻叶天目”赐予老翁。老翁辞谢。

日本茶道中有“佗寂”之美，后西天皇的人生，恰是这美学的绝佳诠释。延宝三年（1675年），他让位于灵元天皇，退居仙洞御所，号“后西院”。退位后的生活更为纯粹，终日与茶为伴。元禄三年（1685年）三月十五日，后西天皇安然离世。最后一句御咏是：“茶烟散尽处，方见真月明。”

后西天皇在位十三年，留下的政绩寥寥，却在日本茶道史上刻下了深深一笔。他的一生，恰如一碗薄茶：看似清淡，却有余韵；看似柔弱，却能穿石。在那个皇室沦为傀儡的时代，他用一碗茶保持了皇族的尊严；在那个武家横行的年代，他用茶室构筑了一方净土。

如今，京都御所的茶室早已不存，但菊花凋零，茶香犹在。权力如菊，终将枯萎；文化如茶，历久弥香。后西天皇用一生证明：有时候，放下比握紧更需要勇气，淡泊比显赫更接近永恒。（2025年5月16日写于东京乐丰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