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个月的雨,还没有停的意思。电视新闻里报道,一对母子因忽然的山体滑坡而死亡的消息。
他洗碗时忽然问她:“你记忆中妈妈对你笑过吗?”
“当然,小时候的很多开心回忆,都是和妈妈一起。”她悠悠地说。他的问题,有点突兀,让她想起儿时的丁点快乐,和许多不开心。不开心也是因为妈妈。盼望和妈妈在一起,却每每落空。
“我妈从来没对我笑过。在我的记忆里” 他强调地重复了刚才的那句话。
怎么可能,如果我是儿子,我妈一定会更温柔地对我笑。不会把我留在大伯家。
真的没有。我记忆里她总是骂骂咧咧,叫我和妹吃饭,都是不高兴地喊的。男孩总有和同学打架的时候,她总是把我骂个狗血淋头。
那时的父母都那样的。生活压迫苦闷,对孩子没啥好气。
可他不想替母亲这么想,继续说,可那时,别人的家长可真会护着自己孩子呢。
哎,她想到自己小时候的处境,觉得老公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生了儿子应该欢喜都来不及,怎么着也是疼的。和妈妈在一起,就是幸福啊。哪有,总是被骂的。
那总比拿着棍揍的好很多。她看着这个正在洗碗的无法理解母亲的40岁男人,安慰了一句。
“如果你妈走了,你回去不?”
这个他嘴里的从没对他笑过的老人,已经瘫痪在床五年了,最近似乎不佳。
如果有事,回去有啥用呀。机票这么贵,隔离21天。他无奈表示没有选择,但语气里是不用考虑的轻松。
三天后,他妹妹的电话来了,听见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以为还是如常报告一下妈妈的近况。
一会儿他进到房间,平静地说,我妈没了。
她惊叫起来,怎么这么快。不是有点发烧而已吗?
衰竭了。我妈也算摆脱了。
她看他表情:你为什么没哭?妈妈去世,不是世界上最悲痛的事吗?
“意料之中。”他说。
真的太平静了,妈妈去世这样一件大事,在他心里就这样平静地当成一个结束。
小孩下楼来洗澡,奶奶去世了。孩子如父亲一样平静,知道了,刚才你们讲话听见了。然后就进了浴室。
父女两人的态度一致太魔幻。
她不禁替老人有点伤感。新冠疫情,一直不能回国,和家里的老人们有2年半没见了。婆婆脑梗后越来越虚弱,最后一次视频,已经面无表情,不说话,见到儿媳和孙子都没有反应,可是当屏幕里儿子露出已经大半白发的脑袋时,婆婆竟然唤起了他的小名。就这一点回想起来,都不禁叫人落泪。
可是儿子,却没有注意这一点。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及以后也没有情绪的低落,怀念起母亲。
一句解脱了。便是全部。
她发誓父母要是有重病,就算隔离2个月,就算再不能回日本,也是要回去的。
经常梦见和爸妈第一次住在一起的房子。从大伯家回到自己家,已是初中生。那个第一个称为家的房子,早就被拆了。她的梦却一直以它为场所。梦中的自己还是年轻模样,在那个家里发生各种事情。她即使在梦境里也无数次意识到房子已经被拆迁了,但就想去找一下自家的楼道,当发现自己的房子虽没人住了,却还没有被拆毁时惊喜万分。走进去,竟然以前的邻居还继续住着,已经有了孙子……还有各种同学来找,梦各种版本,各种人物在她的梦里的家里重逢,热热闹闹。
醒来,冷冷清清。
人生也过得像梦境。
回不去的日子,她有意识地经常主动跟妈妈的视频。虽然能互相看得见,但话题却不多,孩子也是叫了一声外婆就说要去做作业了。妈妈爱聊周围的人的事,说住在同一个小区的张伯给保姆看了自己30万元的存折,本意告诉她自己有钱,不要三心二意想跳槽,但保姆立即要涨工资,开口还不小。保姆没有挽留住,30万元的事给儿子知道了,儿子以不要被保姆骗了为由,把存折要去保管。没有保姆照顾,儿子把老人送进养老院。张伯进去时还算健康,但同时失去了最后的家底和自由的张伯,在养老院里很快就郁闷而去了。妈妈唏嘘感叹。她只有安慰。真的到了元宇宙时代了,交往全都在网络了,现实让人落泪。
一声小名的呼唤,彼岸的花,却不开。(日本华文作家协会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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