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为邻的旧中川，是一条安静甚至略带几分羞涩的河流。在靠近江东新桥的东岸，立有一块记录它历史上多次河水泛滥成灾的石碑，总让我对眼前这条四季沉默的小河感到迷惑。我无法想象它昔日的任性和跋扈，就如同我无法想象一个温和谦恭的多年老友，忽一日被曝年轻时居然曾是打打杀杀、经历过血雨腥风的狠人一样。在我移居到此二十余年的时光里，旧中川像一个目光平和、沉默不语的老人，慈祥地看鱼虾戏水、鹭飞鸥啼，看冬去春来，枯草又绿，看两岸成排的樱花开了再谢、谢了又开……当然，也看着一个又一个如我的岸边人，在季节的不断重复中渐渐成为时间苍老的过客。有时我会觉得，河流长久的沉默，或许正是因为它承载了过多不为人知的往事。

多年在河边散步或慢跑的习惯，让我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两岸的苇丛、樱树和花圃，从灰色砂石变成红色塑胶的甬道，跨河而架的一座座桥梁，水中成群的鱼儿，爬上石头晒太阳的乌龟，闲时总呆立在木桩上的鸬鹚，低空盘飞鸣叫的海鸥……旧中川的树木花草、飞禽走兽，于我而言无不如数家珍。尤其是生活在河岸附近的那些动物，大部分都堪比我的老熟人。在漫长的时光里，我见证了它们的日常、悲欢甚至生死。旧中川沿岸的动物有很多种，除了水中的鱼类、草丛及石碓中的昆虫，岸边多见的有白鹭、苍鹭、海鸥、野鸭、鸽子、鸬鹚、麻雀及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兽类不多，除了偶儿巧遇的灰鼠，最多见的则是形形色色的野良猫。生活在旧中川的禽兽们可以说是幸福的。因为它们要么食物丰富，无须竞争，要么有人投食，三餐无忧。河边垂钓的老人们，钓鱼既不图自食，也不为增收，而是将钓来的小鱼悉数做了白鹭和苍鹭的盘中餐；鸽子和海鸥，随时都会享受到游人撒向它们的面包和零食；而散居在旧中川一带的野良猫，则常年被几位热心的爱猫者悉心供养。每到固定时间，它们就会从各处聚集到桥下，对早已摆放整齐的各种美食大快朵颐……这看上去是一副人与动物相处的美好画面，和谐自然，爱心满满。但时间久了，我却从中看出了一丝异样：这些曾自由活泼的野生动物，在如此与人的相处模式中，日复一日地变成了被豢养的宠物。河边的鸽群不再飞翔，也许是它们不再喜欢飞翔，也有可能是它们已经无力飞翔。饱食终日的生活让鸽子们变得大腹便便，它们最喜欢的事是安卧在草坪上晒太阳，或在黄昏的甬道上悠闲地散步。鹭们不再辛苦地捕鱼，不再有对生活的局促和忧虑，而是眼神坦然地站在垂钓者的身旁，静等着现成而且免费的午餐……野良猫无疑是旧中川所有动物住民们中最幸运的人类宠儿，我散步时多次看见平井桥和江东新桥下，爱猫者在不同的时间段，给猫儿们带来各色美食，用一次性餐盒盛好后整齐地摆在河边。那些毛色各异、大小不同的野良猫们，踱着优雅的步子，不紧不慢地正从远处向这里走来。猫们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甚至看见了它们眼神中因优越感而掩饰不住的漠然和傲慢。每当这个时候，我心里总是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对猫们的这种幸福生活说不清是欣慰、羡慕还是反感。

当然，旧中川的日常并不永远都是这样一派和睦的。它无非也是一个小江湖，自然免不了有各种纠纷和恩怨。我就曾多次目睹海鸥不知何故在空中追逐撕扯，尖叫不断，羽毛纷落。也看见过数只野鸭在水面上围攻一个不知犯了什么过错的同类，以众欺单，场面残酷……在某年一个秋天的下午，我甚至碰巧看到了更为惨烈的一幕：一直黑色的野良猫，在经过河边一群毫无防备的鸽子时，忽然发动了猛烈的攻击，一只鸽子在几番挣扎之后，留下一滩鲜血和满地羽毛，被那只黑猫叼着飞快地消失在了一座废弃仓库的背后。这样的场面让我颇感意外，从来不缺食物的野良猫，一向都是和鸽子们和平相处的，为何会突兀地发生如此血腥的一幕？难道它是因为不满足于人类提供的食品，想猎取野味来打打牙祭？或许它只是厌倦了平庸的日常，想以杀戮寻求生活的刺激？这样的猜想困扰了我很久，但最终的答案却都是否定的。所有猜想都不过是我想当然地将那只黑猫视为了旧中川众多野良猫中的一员，而没有想到它是一个从不合群的特立独行者。这是我在后来的观察中才发现的。旧中川数量不菲的野良猫，并非都是惯于被人豢养的随波逐流之辈，而是还存在另类的一小撮。它们都是荒野里的独行者，不屑与大众为伍，不屑于来自人类的免费午餐，始终保持着生存的警觉和野性。它们有着自己的领地和主张，有着秘不示人的活动轨迹。我在秋天午后目睹的那场杀戮，不过是对它们日常活动的一次偶遇。得知真相，我的疑惑渐渐变成了感慨：鸽子原本根本不在猫的食谱之列，它们饱食终日，心宽体胖，因丧失了飞翔的能力而丧命猫嘴，正是拜人类的悉心豢养所赐。

今年初春开始，新平井桥下新添了一个喂猫人。他初来之时，我并没有过多留意，以为不过是一个临时的过客。但时间久了，老人喂猫自然便成了旧中川一道新的风景。他是一个瘦骨嶙峋、行动迟缓的老人。每当晚饭过后，我去河边散步的时候，都能在新平井桥下与他相遇。此时金色的夕阳将河面映照得一派辉煌，孤独而单薄的老人是这幅画卷中的一个黑色的剪影。他坐在斜坡上，充满爱意地摩挲着身边的两只野良猫。这两只猫儿我是再熟悉不过的。它们一白一花，是桥下的长期居民，桥墩上爱心人士送来的两个猫窝就是它们舒适而宽敞的固定住宅。老人大概不知道此时已经过了猫们的晚餐时间，每次都会带来三两个小小的鱼罐头或一袋猫粮。两只刚刚饱餐过后的猫儿，对摆在眼前的食物自然是不闻不问，而只是将老人视作了寂寞黄昏的一个陪客，绕膝玩耍，举止亲昵……在朦胧的光线中，我看到了洋溢在老人脸上的快乐和欣慰。但这份快乐却无端让我的内心感到一丝刺痛，因为无论从衣着还是满脸的沧桑来看，生活都给予了这个老人太多的磨难和艰辛，我甚至怀疑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猫们所不屑的食物，很可能是老人从自己的有限的口粮中节省出来的。但与物质相比，老人显然更需要一份精神上的安慰……

尽管感觉有些心酸，但我无法否认，这份其实虚假的亲密关系，确实带给了老人真实的快乐。我从光线越来越昏暗的桥下穿过，身后猫们嗲声嗲气的笑声让我对人生又多了一份惶惑。走到不远处那幢废弃仓库的时候，我看到一双莹亮的绿色眼睛在夜色中看着我。那是一只不合群的野良猫，或许就是在秋天午后血腥地猎杀了鸽子的凶手。天太黑了，我看不到它的表情，但我想，它对我作为一个人的警觉始终都会在的……（日本华文作家协会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