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午后，银杏叶已经落的七七八八。2020年虽然有很多“不顺”，但却以暖冬收官。很多地方，枫红还少了一些滋味。

这天，雨后初霁，我在位于日本千叶城堡中的千叶市立乡土博物馆参观后，移步到千叶市美术馆。远远就望见高大罗马式立柱支撑着十几层高的建筑，进入其中，才知道这里原来是1927年由矢部又吉设计建造的川崎银行千叶分行旧址。说起来，矢部又吉是一位擅长“造”银行的设计师，至今矗立在横滨马车道的损保日本兴亚大楼也出自他手。为了保护和复兴古建筑，1995年，在川崎银行千叶分行的建筑物之上，加盖了今天的大楼。这种为保护某一建筑物，而在其上覆盖一座建筑物的模式，在日语中称为“鞘堂”，今天位于日本岩手县的平泉中尊寺金堂也同样采用了此类建筑结构。

为纪念千叶市美术馆扩馆25周年，这里正在举行一场特别展——宫岛达男：记录1995-2020。没想到，就这样，在名不见经传的千叶县，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我与日本著名后现代艺术家宫岛达男不期而遇。

我记得，位于上海复星艺术中心顶楼的公共艺术装置《数字空中花园》，延续着宫岛达男对LED的偏爱，以300多个LED数字为载体，表现了艺术家征集来的300位上海市民的故事。这件作品也成为复星基金会的永久收藏。

我还记得，2019年5月，上海民生美术馆迁到静安区的新址之后，曾经邀请宫岛达男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展览。那场名为《如来》的个展，刷新了宫岛达男个展规模的纪录。当时参展的，以LED为艺术符号的装置作品《生命（无器官的身体）》，以及影像作品《中国墨中的倒计时声音》，行为作品《脸上的皮肤计数器》等曾经在中国观众中引起热烈反响的作品，这次也都出现在千叶市立美术馆的展览中。

东京艺术大学油画专业毕业的宫岛达男在大学五年间，苦恼不已：油画，无论如何努力，都不能超越欧洲人的水平，我该怎么办？而他的老师同样苦恼：这个学生太出位，太喜欢表达自己了。就在宫岛达男最痛苦最迷茫的时候，后来获得诺贝尔奖的LED被发明出来。不久之后的威尼斯双年展日本青年特展上，宫岛达男携作品《时间之海》——以LED为介质的装置艺术的创作亮相，并因此斩获最佳新人奖，一鸣惊人。

宫岛达男受广岛原子弹爆炸后生出的第二代柿子树的启发而创作的行为艺术《时间的复苏：柿子树种植计划》，出现在这次个展之中，它通过柿子树树枝和在世界各地种植后的照片组合在一起的装置作品来表现。

我知道，2014年，“3·11日本东北大地震”发生三年后，宫岛达男曾经在福岛附近海域进行过一场行为艺术。他将自己的脸埋在蒸馏海水中，屏住呼吸倒计时，用各种表情表达对核开发——核电站的抗议。而这一切，都是背着日本政府偷偷进行的。

千禧年，宫岛达男提出“Art in you”的艺术理念，有人将之翻译为“艺术在你心里”。但是，恕我直言，艺术走到所谓“后现代”，许多行为艺术、装置艺术，让我感到无法理解，但是这位63岁艺术家呼吁和平、追求真理的精神，不禁令我肃然起敬。

在千叶市美术馆常设展展出的几十幅艺术家的作品中，圆山应举，应该算是最大最大的“大腕”。这位日本“幽灵图”的开创者，其名得自中国宋末元初青绿山水画巨匠钱选（字舜举），有超越中国绘画高度之意。此次展出的作品多为疏朗清逸的水墨山水障壁画，没有见到“幽灵图”，多少有点可惜。

我在几幅表现江户（即今天的东京）四时风情的浮世绘前驻足许久，四季和十二个月份，是日本人最擅长表现的题材，轻易就能拨动观者心弦。后来查询资料才知道，这位名叫小林清亲的画家曾经跟随江户幕府第14位将军德川家茂“上洛”，参加了征讨长州藩的战争，还参加过伏见鸟羽之战。后来，他还为甲午中日战争中创作了大量浮世绘作品，也算是用画笔记录战争的“战地画家”。只是，我猜想，那些画面，与眼前的落日余晖、富士山景，应该是完全两样的气氛，恐怕很难给人轻松愉悦的心情。

在美术馆商店琳琅满目的图书中，意外发现六册不同出版社出版的梳理画家与战争关系的图册或专著。这，在我之前参观的美术馆是从未见到过的。或许，这就是昔日“军都”千叶的“特色”。选购两册，随手翻看，其中不乏熟悉的名字——香港、珠江口、卢沟桥等等。以这些中国地名命名的画作，表现的，都是七十多年前中国战场上的悲壮，只不过，是以另外一种视角。

商店入口处，一台电视反复播放着千叶出生、在中国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求学的新锐艺术家江上越的影像资料，旁边，就摆放着她画展的宣传页。我也注意到，这里展示的图集中，有天津市博物馆应邀来千叶市美术馆举办交流展的特集。

在商店的一隅，特别辟出的一爿柜台，一册世界美术史图集上赫然印着“陈丹青”的名字，细翻之下，是国内出版的中文读物，只为展示，并不售卖。馆员特意将图集中论述日本艺术的那部分用一张黄色的小纸标出，似乎在说：看，中国人，都在关注日本艺术，日本艺术和艺术家，已经在全世界范围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从宋元到近现代，再到当代，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市立美术馆就以这样或激励、或敌对、或交流或骄傲的方式，与中国文化、中国历史互融互通着。